白若松坐回自己專用的竹席之上,結結實實打了個哈欠。
等公差和獄卒交接完畢,牢門落了鎖鍊,其他人都離開了以後,白若松才偷偷摸摸從竹席底下抽出那本小冊子,重新塞進了懷裡,和挂在脖子上的那塊環佩靠在了一起。
她拍了拍胸口,躺平下來,松懈下了緊繃的神經,困倦又再度湧了上來。
反正無論大理寺的辦事效率再怎麼高,把案卷送到女帝那邊,怎麼也得是第二日了。
白若松這麼想着,放心地漸漸阖上了自己的眼皮。
可能是因為這次是回籠覺,白若松其實睡得很不安穩。
幾乎在意識陷入沉眠的一瞬,她就發覺自己回到了盛雪城。
面前不是熟悉的,擁有着拔地而起,亭亭如蓋的大槐樹的院子。也沒有滿地跑着嬉笑打鬧,相互追逐的孩童。
荒涼的小院光秃秃一片,便是石磚縫中艱難生出的雜草,也是枯黃瘦弱的。
白若松手捧一隻缺了邊的粗瓷大碗,碗裡頭是滾燙的黑糊粘稠的藥湯,向外冒着袅袅白汽的同時,還散發出一種苦澀的焦糊味。
石磚到處缺裂的長廊中,稍不留意就會被絆一個狗吃屎。
白若松為了保護這僅剩的,唯一的一碗藥湯,牢牢将它抱在懷中,全然不顧被燙得通紅的手掌心和胸口的皮膚。
她穿過走廊,用手肘推開搖搖欲墜的,腐朽了大半邊的門栅,艱難跨過自己小腿這麼高的門檻,走進了屋子裡頭。
外頭正值秋風瑟瑟的時節,在别的地方是涼爽适宜,略略有些寒涼的季節,在盛雪城卻是冷得能一呼一團白霧。
四面屋子裡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又冷又潮,陰寒能深入骨髓。
白若松端着那一碗,唯一帶着熱度的藥湯,踩上床邊的腳塌,捧到了形銷骨立的男人面前。
“父親。”她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還有些稚嫩,“喝了這碗藥吧。”
床上的男人正是言長柏。
如今的他不僅骨瘦如柴,皮膚蠟黃,手腳全是皲裂的粗糙老繭。
就連那張原先不過一個眼神,就能讓桓德帝茶飯不思的美人皮囊,也被他自己用粗礫的石頭狠狠刮了幾道口子之後,以泥灰塗抹,橫亘在那裡,崎岖增生得如同一條扭曲的百足蟲。
言長柏渾濁的眼珠子一轉,悠悠看向白若松,裡頭竟是連一點微光也無。
他幹裂的嘴唇翕動着,剛想說這什麼,卻是從殘破的喉嚨裡頭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捂着胸口,俯下身體,那彎曲的,一截一截的脊椎震動着,仿佛要穿透薄薄的皮肉,張牙舞爪地冒出來。
白若松吓一跳,連忙放下手中的粗瓷碗,想要上前輕撫言長柏的脊背,卻被他伸出原先捂着胸口的那隻手臂格擋住了。
“離我……咳……咳咳……離我遠點。”他含糊不清地說着,緊握捂唇的那隻手掌,原先蒼白的唇瓣之上是一抹濕潤鮮豔的麗色。
若是白若松當真是年僅十三歲的“白若松”,此時被生父推拒,可能已是淚眼汪汪,垂然欲泣。
可白若松不是。
她擁有超過她這個年紀的心智,因此知道言長柏未說完的下一句是什麼——會傳染給你的。
離我遠一點,會傳染給你的。
白若松在與言長柏相處的寥寥幾年裡頭,那個男人對待她的态度,一直是十分淺淡的。
沒有表達什麼恨意,也沒有表達什麼愛意。似乎白若松不過是他的一個責任,我無關他自己的意志。
剛穿越而來的時候,白若松是十分不理解的。但是在知道自己這具身體的身世以後,便釋然了。
他遭到了那樣的侮辱,看着自己的愛人被囚禁至死,還要帶着這個流着肮髒血脈的孩子到處流亡。
憑心而論,白若松自認為,若是這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不一定能夠比言長柏做得更好。
至少她做不到,不帶任何恨意地看着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