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冤鼓其實是民間俗稱,它的正式稱呼應當是登聞鼓,懸于朝堂之外,以使有冤或是急案者擊鼓上聞,從而成立訴訟。
沈元因為縣丞的事情,現在已然一片焦頭爛額。她萬分不情願再顧及别的事情,但奈何大桓律令規定,登聞鼓一響,官必上堂。
她站在原地左右踱步了幾圈,一甩袖子,冷着臉道:“走,去前堂。”
白若松和路途年對視一眼,趕忙一起跟了上去。
衙門外面早就已經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平民百姓,但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争相擠過來,而是遠遠地,裡三層外三層地環繞着登聞鼓,給了敲鼓人一大塊空地。
那敲鼓之人渾身被血浸透,一隻手撐在鼓架上,另一隻手握着鼓吹,咬着牙,一下一下敲着鼓面。
她每敲一下,傷口便崩裂得更加厲害,鮮血沿着傷口汨汨滲出,不一會,便在她的腳下形成了一個小泊。
周圍百姓們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但又驚恐着不敢靠近。
不多時,沈元帶着屁股後邊的一串衙役匆匆趕來,連門檻都沒跨過就聞到了那股子沖天的血腥氣,下意識伸着袖子捂住口鼻。
那敲鼓的女人聽到動靜,緩慢地轉過頭來,見了沈元,當場伏跪在地,以頭搶地:“大人,民女有冤啊,大人!”
真是晦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元氣得要死,但縣衙外頭這麼多人都看到了,想壓也壓不下去,隻得粗着嗓門喊了一句:“去,把人帶回去,升堂!”
站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認命地出列,一左一右架着那渾身是血的女人,半拖半拉地入了前堂。
前堂有三處長廊與衙門的大朱門形成了一個回字,中間是可以讓百姓圍觀的露天廣場,與大朱門相對的最裡頭便是升堂用的公堂,外挂“親民堂”木質牌匾,因為風吹日曬字迹都有些斑駁難認了。
裡頭先是排開兩邊共四張圈椅,再是一張暗紅色的架幾案,案桌左右豎着兩塊白底黑子的牌子,一邊寫着“肅靜”,另一邊寫着“回避”,正上方懸挂着的牌匾最大,底色是肅穆的黑青色,上書四個燙金大字,正是“明鏡高懸”。
白若松和路途年趕來的時候,升堂已經結束,堂内兩側衙役持長棍而立,氣氛肅穆,他們隻能跟着看熱鬧的百姓一起,站在露天廣場上朝裡觀望。
那敲登聞鼓的女人匍匐在地,脊背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顔色了,隻能看見一層疊着一層的暗色血痂。
其實在白若松這個角度,連那女人的一點點側臉都看不見,但是莫名的,她覺得這個女人有些眼,正仔細盯着觀察之際,便被沈元一聲驚堂木吓得身軀一震。
沈元端坐在架幾案之後,面色冷峻,一聲高喝:“堂下何人,所為何事?”
女人跪坐在地上,似乎很是虛弱,廢了好大一會功夫才雙臂支撐着挺起背脊,開口:“回禀大人,草民崔氏,名道娘,隴州藍田縣豐南鄉人士。”
白若松想起來了,崔道娘便是那個在船上被人誣陷行調戲她人夫郎之事的商賈女,後來還替楊卿君來送了荟商令。
她不但是隴州人士,還是隴州藍田縣豐南鄉人士!與徐彣那個出事的朋友是一處的!
白若松内心警鈴大作,大腦飛速運轉,一時陷入了一種恍惚中。
究竟是巧合還是蓄意?
如果是蓄意的,船上搭讪不成,如今追到新縣來做一副渾身是血的可憐模樣,目的又是什麼?
“長姐?”路途年發現了不對勁的白若松,擔憂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白若松回過神來,對着路途年艱難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無事。
公堂之上,聽了崔道娘回禀的沈元不滿道:“大膽刁民,既是藍田縣之人,何故來我這新縣尋事!”
“大人,草民并非尋事!實在是草民的幼弟被虜,草民去藍田縣縣衙報案,那藍田縣縣令不但不為草民做主,還将草民打了一頓闆子趕了出來!”崔道娘顫聲道,“草民自小喪母,與寡父和幼弟相依為命,幼弟被虜之後,本就年邁又病弱的父親氣得撒手人寰。如今草民隻剩下幼弟這一個親人,聽聞新縣的縣令大人青天之名之後,忍着傷痛跋山涉水而來,請大人為草民做主啊。”
她讀過幾年書,一字一句又說得聲淚涕下,堂下不少百姓都有所感,紛紛小聲議論起來,滿臉都是憐憫。
白若松感覺到不太對勁,之前在船上遇到崔道娘的時候,她明明被粗陋的手法誣陷得啞口無言,如今卻這般伶牙俐齒,先是自續身世引得衆人憐憫,再是在衆人面前捧高沈元,讓她擔一個青天之名,無法當場撂挑子。
要麼是如今她背後有人教她這般做,要麼是之前在船上的笨嘴拙舌是裝出來的!
不論哪種可能,都讓白若松如芒在背。
沈元顯然也意識到了崔道娘的小心機,面色在瞬間變得十分難堪,但堂下百姓如今全都一副與崔道娘同仇敵忾狀,她也不好當場發作,一拍驚堂木,口中呵斥了幾句“肅靜”,随後目光灼灼盯着崔道娘,問道:“不知是何人,強擄了崔娘子的幼弟去呢?”
此話一問,崔道娘卻是沉默了下來。
她低垂着頭顱,似是在隐忍什麼,半晌,手掌左右交疊于石闆地面上,額頭深深地扣了上去,彎曲的脊背高高聳起,似一座圓潤的山頭。
“是藍田縣,藍田山,青東寨山匪。”
話音落下,無論是堂上還是堂下,皆一片鴉雀無聲,就連坐在架幾案後頭,一直埋頭記錄的黃銳都擡起了自己的頭,挑眉看着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隴州匪患已久,要說百姓不怨,那是不可能的。
聰明的人都明白,如今内外皆定,不過是一群山匪,派兵來剿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青東寨能存續這麼些年,必然背後是有極大的靠山。
便是不聰明的平民百姓,這麼些年過去了,鬧也鬧了,告也告了,官娘子們輕拿輕放的态度也足以讓所有人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