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從鶴自廚房小爐上将熬好的藥倒進碗裡,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連熬了兩個大夜了的他多少有些撐不住了,剛剛熬藥的時候就不住地頭點地,險些把小金鍋裡面的東西熬幹。但不熬也不行,剛脫離了蠱蟲的身體内裡極其虛弱,需要這個湯劑一天三頓不落地吊着慢慢将養,不然從芯子裡頭漸漸幹枯,就活不上幾年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救人真是要自己半條命,還是慢慢折磨那種,不亞于酷刑,這也就是柳從鶴總不願意當這個治病救人的神醫的原因。
但既然已經收下了,他也不想把人治得英年早逝,傳出去容易落得個醫術不精的罵名。
柳從鶴對自己的醫術極為自傲,你說他鐵石心腸,恃才傲物,說他沒有人性,心狠手辣,不配為醫者,他都耷拉着眼皮子不想理你,但你要說他醫術不精——他不吃這套激将法,也不會治人證明給你看,隻會當場撒毒揚了你。
他興緻缺缺地端着藥走出廚房,剛跨過門檻,冷不丁就看見廚房門口側邊的地上,靜靜放着一個眼熟的,描金漆器的紅色木制四層食盒,面色一沉,本來就抿得緊緊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厲害了,無名火卻直沖頭腦。
半晌,柳從鶴冷笑:“怎麼,你是覺得我一個人待在這裡會餓死不成?”
此刻的小院内靜悄悄的,沒有别的人回答他,隻有風拂過藥圃裡頭昨夜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藥草嫩芽,從草葉間落下顆顆水珠,沒入黑土地之中很快消失不見。
但柳從鶴明顯也習慣了沒人回答,他本想一腳踹翻那食盒,腳尖已經作勢往後一撤,就在猛地向前伸出的一瞬又改了主意,生生憋停在了半空中。他僵直半晌,終究還是俯身,掀開食盒瞅了瞅,随後蓋回去,用空着的另一隻手臂一勾,晃晃悠悠提了起來。
客房内,白若松正趴在圓桌上睡得正香,她菱唇微微張着,發出清淺的呼吸聲,薄薄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明顯是個無夢的酣睡。
柳從鶴頂着青黑的眼圈踏進門這麼一看,險些又氣得要砸食盒,站在門檻前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告訴自己這是易甯的寶貝徒弟砸不得,又安慰自己她一看就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帶着傷照顧了病人一天一夜了,熬不住睡會也很正常。
等這股子火氣壓抑下去,他才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自己端着藥碗撩開帷幕往裡頭走,随即便發現了已經醒過來的雲瓊。
雲瓊其實早就已經聽見柳從鶴進來的聲音了,但他光聽着腳步聲就知道柳從鶴是個身形輕盈的男子,且不通武藝,略一猜測便能猜出他是這間房子的主人,應當也是替他處理傷口的大夫。
見雲瓊醒了,柳從鶴訝異地一咂舌:“醒得還挺快。”
他把帷幕挂起來,走到雲瓊床側,伸手想把人托起來,雲瓊卻是臂膀一縮躲了一下,随即抿着唇自己忍痛坐起身來,接過了柳從鶴手中的藥碗,問也沒問便一口喝了個幹淨。
柳從鶴看他動作流暢地擡手一飲而盡,放下碗後胸膛起伏喘息了幾下,閉着眼睛似在忍耐什麼,額頭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譏諷道:“疼吧,肋骨都斷了三根,能不疼嗎?”
他在床側坐了下來,伸出三根手指便搭在了雲瓊還端着空碗的右手手腕上,摁了片刻以後眉頭一挑:“不愧是雲麾大将軍,身體就是強健啊。”
常人去了蠱蟲,多少也會虧空個數月,他卻脈搏強健有力,隻是氣血稍稍差了一點。這身體,簡直就是天生練武的好苗子,怪不得能憑男兒立下赫赫戰功,在軍中建立如此大的威望。
雲瓊緊緊閉着眼睛,并不驚異柳從鶴知道他的身份。
他終年鎮守北疆,與蠻人作戰,身上布滿了蠻人慣用的半月彎刀砍出的傷口,隻要柳從鶴有些見識,能夠認出這些傷口,再加上他自己特殊的長相與高大的身形,不難猜出正确身份。
雖然見到過雲瓊相貌的人多少都對他有些許不自覺的惡意,但雲麾大将軍畢竟名聲在外,是鎮守北疆的大英雄,他也不擔心自己被識破了身份有什麼問題,半斂着眸子同柳從鶴道謝道:“多謝公子相救。”
他頓了頓,薄唇微張,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她......沒事吧?”
柳從鶴覺得這二人是真有意思,若不是他處理傷口的時候認出了半月彎刀的傷口,知道雲麾大将軍快三十了還雲英未嫁,還真以為是對相敬如賓,和睦恩愛的小夫妻呢。他壞心眼一上來,有心想逗逗這位名聲在外的修羅戰神,懶懶散散地歪靠在床杆上道:“她沒事,不過也就是斷了條腿罷了,比不得你的傷勢。而且你可别謝我,要不是你那小妻主拖着傷腿,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求我,還掏出全部身家來讓我救你,我才懶得搭理你呢。”
雲瓊眼皮一顫。
他從剛剛開始無論是頂着斷裂的肋骨起身喝藥,還是被認出身份,都古井無波,鎮定異常,可一提起白若松,這一潭幽深不見底的死水湖面居然動了,就像是被人往裡頭丢了一塊石子,泛起陣陣漣漪。
“我......”雲瓊艱難開口,可剛說了一個字,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想解釋,想澄清二人的關系,覺得被别人誤會于白若松的名聲不大好。無論如今她是怎麼想的,對他這樣的人究竟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思,總歸将來有一日,她是會想成家的。
雲瓊從沒想過,也從未打算過嫁人,所以他已經默認了自己隻是白若松生命中一個小小的過客。她還年輕,所以會對他感到新奇,就像小孩總是喜歡攤子上那些,不是屬于自己的玩具,即便家裡可能已經有了好幾個一模一樣的了。
雲瓊不介意,她願意白若松在他這裡坐一坐,歇一歇,同他說上兩句話,然後看着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向那本應該屬于她的,璀璨的人生。
這本就是一段見不得人的關系,被發現了就會成為她的污點,雲瓊想極力避免這一切。
可他開不了口。
他開不了這個口啊。
他内心中仿佛有一個魔鬼,在對他呢喃細語。
他說,這裡是隴州,不是雍州。
他說,這裡是荒無人煙的山中,屋裡隻有你們這幾人,便是承認了這段關系,也不會傳出去的。
他說,如果白若松想澄清,她早就澄清了,還會等誤會到現在嗎?
他說,承認吧,雲懷瑾,你在她沒有澄清你們的關系的時候,在聽到她跪求他人救你的時候,你的内心難道不開心嗎?不狂喜嗎?你難道不也是渴望着别人誤會你們的關系的嗎?
他說,你真是個卑劣又膽小的人。
“我們還未曾成婚。”最終,雲瓊隻是這樣解釋道。
“哦,那就是已經定了婚期了?”柳從鶴半掀着眼皮子看他。
這個時候,柳從鶴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逗弄的笑容了,他目光冷峻,掃過雲瓊緊抿的唇,掃過他包紮着厚厚繃帶的胸膛,最後停留在他那被薄被蓋住的小腹上,陡然開口:“即便知道你受過這麼重的傷?”
雲瓊猛然一顫,他驟然擡手,用小臂隔着被子,狠狠按壓于自己的腹部之上,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了下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動作牽扯到了肋骨疼得,還是被柳從鶴這句話吓的。
還不等雲瓊說些什麼,柳從鶴又冷笑一聲,變回了那種漫不經心的模樣,環抱着自己的手臂懶洋洋道:“放心吧,我什麼都沒說,她也什麼都不知道。”
柳從鶴行醫多年,早就看膩了這種癡男怨女的把戲,也不屑于在這之中摻和什麼。他覺得無趣,打了個哈欠,準備回去補覺,剛站起身來,便看見那被他撩開挂在一旁的帷幕後頭,白若松已然醒來,正揉着困得睜不開的眼角。
“什麼不知道啊......”她還沒清醒,腦子轉得有些慢,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隻是揉夠了眼睛才慢吞吞擡起頭來,随後便看見了靠坐在床頭的雲瓊。
白若松眨了眨眼,一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複而又用手背揉了揉,完全确認了自己看見的是真實的東西以後,面上綻出一個欣喜萬分的笑來,雙腳踏地猛地站起,卻忘記了自己受傷的腳踝,痛得龇牙咧嘴,單腳提着跳了幾下又坐了下去。
柳從鶴嗤笑:“活該。”
白若松捂着自己的腳踝處不停抽氣,聞言也并不生氣,反而還有些高興地擡頭對着柳從鶴笑。柳從鶴看着她用她那還沒完全消去青腫的醜臉,露出那種扭曲的笑容,難受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他克制了一下自己心裡罵髒話的沖動,閉了閉眼,咬牙切齒地說了句:“我真是上輩子作孽欠他楊卿君的!”
說罷,他又交代了抓好的藥包位置,吃藥的時間,最後拍了拍食盒讓白若松記得喂粥慢一點,昏迷好幾日起來以後應當少食多餐慢慢恢複,白若松都一一點頭,他才回房去補覺了。
送走柳從鶴,白若松才去揭開那食盒,果真在裡頭看見了柳從鶴所說的甜粥。
帷幕一半被撩開挂在旁邊的銀勾上,一側還垂掩着。她端起放着調羹的碗,站在垂掩着的帷幕後頭半晌,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這才走了進去。
雲瓊靜靜靠坐在那裡,一副垂眸斂目的乖巧模樣,然而如果仔細看,便能發覺他那仍舊捂着腹部的手臂,還在輕微顫抖着。他不想教白若松看出異常來,便拼命壓制,以至于手背青筋暴起。
事實上,白若松根本不敢細看如今半裸着的雲瓊,更沒心思去注意這麼一點細節。
雲瓊昏迷的時候她一直心系于此,沒時間去瞎想,但是現在他醒了,白若松的腦子裡便不可遏制地開始閃回一些畫面。比如,後背那一條條分明的肌肉,腹部凹凸的手感,被烈酒擦拭過後,在油燈下閃着亮光的小麥色的皮膚紋理......
白若松覺得自己此刻就像自己上輩子,最讨厭的那種癡漢一樣,恨不得跳起來給自己兩耳刮子。
正當她端着那碗粥,站在床側又尴尬又羞愧的時候,雲瓊開口打破了這片死寂。
“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