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瓊夢到了自己年少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沒入軍營,不似現在這般形容可怖,頂多就是長得高些,臉也生得像女人一些,看起來不溫婉柔順,有些冷硬。
十五歲,他過及笄禮,母親在外戍邊回不來,是祖母替他舉行的。
祖母是跟着大桓開國女帝一同打天下的武将,有從鳳之功,被開國女帝,也就是桓高帝親封忠勇娘子,賜丹書鐵券,畫像入了太廟,死後入葬可享郡王之禮。
那個時候的将軍府,風頭當真是一時無兩。
他雖身為男子,卻是将軍府目前唯一的血脈,及笄禮自然也隆重異常,光如今在位的女帝,就派女使送了十箱賀禮,依次排開在院子中,惹得其他賓客議論紛紛。
雲瓊穿着一身新制的衣服沿着長廊而出,因為他自小不愛紅裝愛武裝,再加上祖母與母親寵溺,及笄時的衣服竟也是褲裝,引得前來參加及笄禮的男眷們都紛紛投來看異類的目光,仿佛他是什麼數典忘本,道德敗壞之輩。
年少的雲瓊還不曾像如今這般,對他人的目光可以淡然處之。
他緊繃着下颌,高昂着頭顱,假裝自己不慎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地行過長廊,卻意外在長廊盡頭發現了自己少年時期唯一還能夠稱得上一句“手帕交”的好友,當時吏部尚書之子,王宜。
王宜是個溫婉的男子,性子溫和,說話聲音總是輕輕的,走路的步子也是又小又穩,頗有大家之風,即便是面對雲瓊這樣特立獨行的人,眼中也從來不曾過鄙夷,是整個玉京出了名的守禮有節之子。
三月前及笄,求親之人把他家門檻都踏破了,如今聽說選定了妻主,是永平侯爵府的嫡次女,二人已然納過吉日,交換了婚書,請定了婚期,就隻等着女方來迎娶了。
雲瓊自王宜及笄之後便沒有再見過他,如今在自己及笄禮上乍然一見,沒繃住自己的冷臉,露出一個欣喜的表情。
王宜聘聘婷婷站在長廊盡頭的陰影之中,也對着雲瓊笑,但雲瓊卻敏銳地發現了他似乎并不開心,笑容中帶着許多苦澀,眼下也有青黑之色,像是長久沒有休息好一般。
見雲瓊陡然停住腳步,王宜将頭一歪,疑惑道:“懷瑾,怎麼了?”
雲瓊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害怕說錯話而失去這個唯一的朋友,隻能抿着唇搖搖頭。
王宜向前幾步,踏進陽光之下,伸手拉住了雲瓊的大手,小聲道:“這春日陽光正好,不若懷瑾在及笄禮開始之前,陪我逛上一逛?”
雲瓊正好也不想與那些總是在背後說他壞話的男眷虛與委蛇,便點頭同意。二人遣開自己的貼身小厮,手拉着手一道在将軍府的園子裡頭逛着,邊走邊欣賞着滿園盛開的百花。
“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就在那兒。”王宜指着園子正中心的那座小亭,面上變回了雲瓊很熟悉的那種,溫柔而真心的笑。
“那會我隻有這麼高,才到懷瑾胸口。”他對着雲瓊比劃了一下,說罷又有些惆怅,“一轉眼,我們都及笄了,到了能嫁人的年紀了。”
雲瓊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抿着唇跟着“嗯”了一聲。
他這回答也許在他人聽起來是敷衍了一些,但王宜與雲瓊自小玩到大,知道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并沒有太在意,隻是淡笑了一下。
“你自小不是便有娃娃親麼,是尚書令家的嫡長女,及笄之後是不是也要開始籌備婚期了?”
尚書令家的嫡長女佘文,比他長上三歲,今年剛過會試,前途無量,無論在什麼人看來,都是成為妻主的最佳人選。
當然,這個無論什麼人裡頭,不包括雲瓊。
他與佘文的相處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相敬如賓偶爾也會一同下棋,但他能感覺到佘文明顯是不喜歡他這樣的男人的。與其說佘文把他當做未來的正夫看待,還不如說隻是當做給自己未來官場鋪路的石子來看。
“還沒考慮過。”雲瓊回答。
“你一向思慮頗多,今日都要笄禮了,居然還沒考慮過,看來是并不喜歡她?”王宜用手帕遮着臉笑了起來。
“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雲瓊實話實說。
“談不上,那便是不喜歡。”王宜下結論道。
“嗯?”雲瓊不明白,便隻能看着王宜。
他看他長長的卷翹的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陰影,看他黝黑的眼眸中亮起的光,又看他昂起下颌時,那微微抿起的嘴唇,不點而朱,像柔軟的帶着綢緞光澤的花瓣。
“如果喜歡,你如果喜歡一個人。”他眼含希冀,“你一定會第一時間就知道,自己喜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