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是看起來真誠。
“看來唐幫主是個實在人。”她放下行禮的雙手,直起背脊,收斂了面上過分的笑意,“在下白若松,字見微,主家在雍州行商。初來隴州,不知此處匪患猖獗,想借漕運之手,将我主家安全送入隴州腹地。”
唐平将煙嘴塞入口中,深深吸了一大口,又緩緩吐了出來。
煙絲上靜默燃燒的火點随着氣流的流動愈加旺盛起來,于缭繞的白煙中,猶如江上行舟時挂于桅杆上的孤燈,在漫天朦胧煙雨中小小的一點,卻又引人注目。
“借?”她在舌尖上回味了一下這個字,笑了一聲,“你可想好,借了就必是要還,你能還給漕運什麼?”
“錢。”白若松道。
唐平這下是真的笑出了聲,她挪開放在面前的煙袋,向後倚在箱櫃凸起上,仰天大笑起來。
她年紀大了,又常年煙草不離身,笑聲并不爽朗,反而還帶着一絲暗啞,卻也在這清晨的碼頭上傳出去老遠,把好幾個正在或盤貨,或搬運的工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李逸作為偵查營的兵,最先注意到周圍人的目光開始變得不善起來,警惕地單腿後退一小步,摸上了腰後的長鞭。
好不容易笑夠了,唐平一抹眼角笑出來的一絲氤氲,誇獎道:“有趣,真的有趣,小丫頭片子,年紀不大,膽量不小,我喜歡。”
她這麼說,李逸還以為危機過去了,可那種如芒刺背的感覺并沒有消失。
很快,她就發現了到底哪裡不對勁——是白若松,面對唐平的誇贊,白若松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有回答。
唐平當然也不需要白若松的回答,她伸手将燃燒完畢的煙草在凸起的箱櫃邊角一磕,倏地冷冷開口道:“十七,抓起來。”
事情隻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前來領路的那個,一直默不作聲,瘦瘦小小,光着腳丫子的女人突然出手,一躍而起,五指成爪直奔白若松面門。
那指甲蓋裡還帶着泥的髒污手指離白若松的眼珠子隻有幾公分,近到白若松的眉心間都産生尖銳物靠近時的那種酸脹感。
皮制的鞭子破空而來,發出悶悶的空氣震動聲,快要甩在了女人身上的一瞬間,女人腳尖點地一個後仰,退出一尺遠。
“啪”的一聲,鞭子打空了,打在了白若松面前的空地上,揚起一陣塵灰。
孟安姗也迅速上前,警惕地擋在了白若松的身前。
白若松每個細胞都在尖叫,預警着,全身的血液都因為剛剛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而沸騰,湧上頭顱,讓她耳邊都産生了眩暈嗡鳴。
她喘息起來,卻因為吸入了揚起的塵灰,開始劇烈咳嗽。
雲瓊彎下腰,寬大的手掌輕輕覆在她單薄的脊背上,一下一下緩緩拍着,替她理順氣息。
白若松咳得說不出話來,她一把抓住雲瓊的小臂,制止了他繼續為自己拍背,拼命搖着頭,另一隻手指着和女人正在過招的李逸。
“好。”雲瓊點頭答應她。
他直起身子,知道貿然開口喊人會使得李逸落下風,于是抽出腰側短刀,手腕一翻,短刀便似一支箭羽一般,尾部拖着長長的銀色幻影而去。
因為感覺到被偷襲,纏鬥的女人和李逸分開,各退了一大步,铮一聲,那把短刀就釘在了二人之間的地上。
“李逸。”雲瓊淡淡開口,“回來。”
李逸現下有些怕雲瓊,他一開口,她就不自覺脖子一縮,連一句“喏”也來不及說,登時幾步就回到了白若松身側。
沒了李逸作擋,孟安姗頓時緊張起來,她像護犢子的老母雞一樣展開雙臂牢牢把人遮掩在身後。
“唐幫主。”易甯拱手一禮,聲音清冷,在這樣混亂的形式下,也全然沒有一絲慌亂,“大家都是生意人,應當都明白,生意二字的意思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哦?你知道我這長嵘分幫有什麼需,又想要什麼利不成?”唐平掀開眼皮看她,“總不能像你這小侍從說的那樣,三瓜倆棗的,就讓我跟你談這樁生意吧。”
她不是我的小侍從……
易甯忍了忍,沒有反駁唐平這句話,隻是繼續道:“唐幫主為何不等她說完呢,興許她說的,并不是你以為的三瓜倆棗呢?”
唐平咂舌一聲,一昂頭對着女人示意了一下,女人接收到唐平的暗示,站在原地躊躇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像一座小山一樣站在那裡的雲瓊,老老實實道:“幫主你要不再聽一下吧,我一個人打不過。”
唐平眼皮子一跳,為了自己的面子生生忍住了把煙管子往她頭上砸的沖動。
她目光掃過站在箱櫃下的一行人,最後停留在負手而立,面容肅穆的雲瓊身上,眉毛輕輕一挑。着實沒想到,她們之中竟還有武藝高到讓十七都說一句“打不過”的人。
唐平翹着二郎腿向後一靠:“給你們半盞茶的功夫,說完就走人吧。”
李逸敏銳地注意到周圍本來都各幹各的活的工人都在朝這邊慢慢靠近,扯了扯白若松的衣服。
白若松略略從咳嗆之中緩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緊抓着雲瓊的小臂。
他單手負在身後,另一隻手就這樣伸出來任她捏着,小臂上的肌肉緊緊繃着,堅硬如鐵,條條分明。
白若松知道此時氣氛焦灼,自己應該把注意力放在高坐于箱櫃之上的唐平身上,可是内心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慫恿她。
她咽了口唾沫,不着痕迹地捏了捏,随後迅速收回手來背在身後,看着雲瓊僵硬着手臂慢慢收了回去,感覺自己的面頰迅速滾燙起來。
白若松以手握拳,放在唇下又咳了兩下,方才開口道:“在下知道漕運掌管大桓四分之三的水道運輸,從來不缺銀子,但,那隻是對别的分幫來說。”
唐平眉心一跳,髒話已經到了喉嚨口,還沒說出來,便聽白若松繼續道:“隴州多年匪患猖獗,把持腹地,燒殺搶掠,引得衆多商戶紛紛出逃。她們雖不曾直接與漕運作對,可漕運當真沒有受到影響嗎?”
她展開雙臂,指着周圍一圈堆放的貨櫃,揚聲道:“看看這周圍,這些零零散散的貨件,哪個碼頭的貨件會如隴州這般少,唐幫主難道不想解決這個問題……”
她的聲音沉下來,一字一句,猶如鬼魅低喃,鼓動人心:“……讓長嵘分幫一起出生入死的姐妹們都能共享富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