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甯自回到房間之後,已經大半日都沒有什麼動靜了。
孟安姗在房門外等了許久,等到暮色四合,空蕩蕩的腹中都開始咕咕直叫,也沒見易甯出來。
其實易甯并沒有關上門不讓她進去,甚至還給她把門留了一條縫,自門縫中可以看見枯坐在月牙凳上的易甯的背影。
單純隻是她自己不敢進去,怕面對面色冷厲的易甯。
孟安姗雖然表面看起來年輕,其實也已經在刑部司待了好些年了。在這些年裡,她和易甯做同僚,向來都是她不去招惹,易甯也不跟她發火,大家相安無事,相敬如賓。
當然,說到底,易甯也沒有和她發火的理由,畢竟她隻是一個對斷案一竅不通的,說好聽點叫亭長,說難聽點叫看大門的武官罷了。
她守在門口,站累了就把重心挪一挪,左腳倒右腳,大大打了個哈欠,嘴巴剛張到最大,便聽“吱呀”一聲,木制門栅被一隻手摁着推開了。
孟安姗猛地閉上自己的嘴,過程中一不不小心咬到了舌尖,伴随着劇烈疼痛,口中很快彌漫開一股鐵鏽的腥氣。
滿臉扭曲,雙眼又氤氲着朦胧霧氣的孟安姗,一看到易甯掃過來的古怪目光,立刻反駁道:“我不是,我沒哭!”
“我知道,你應該是咬到舌頭了。”易甯說着,微妙地頓了頓,提醒道,“有血滲出來了。”
哦,忘記易甯是以眼力出名的易青天了,據說隻要被她看上一眼,能把你昨天拉沒拉屎都分析出來。
孟安姗立刻用手背一揩,又背到身後去在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手背,毀屍滅迹。
“大人您出來啦。”她湊過去谄笑道。
易甯面上還是那種一貫冷淡的神情,她點頭,鬓邊垂下的發絲便輕飄飄地拂過側臉。
“走吧。”她說,“去見一見白若松。”
*
天還蒙蒙亮,地平線上有一點帶着金色的橙光延伸開來,慢慢融進黛色天幕中,由遠及近愈來愈深,等到達唐平頭頂的時候,便變成了藍而近黑的藏青色。
唐平翹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箱櫃頂上,搓着手指頭往自己煙袋的煙鍋裡頭塞了些艾絨,剛舉着火石要打,便有穿着粗布短打的矮個女人光着腳丫子一路狂奔而來,走到近處被堆在路上的貨物絆了一跤,直愣愣以一個狗啃泥的姿勢摔在了唐平腳底下。
唐平被她吓了一跳,放下手裡的火石,眉頭一擰,粗聲粗氣道:“幹嘛呢幹嘛呢,趕着投胎去啊,還是想來老娘這裡訛看大夫的銀子?”
“黑漆漆的,看不太清嘛。”女人臉朝下甕聲甕氣道。
“什麼看不清,你腦殼上長兩個大黑窟窿是為了插蠟的嗎?”說着,她擱下翹着的腿就想踹過去,可惜她坐得太高,那光着腳丫子的女人又很靈活,咕噜噜往旁邊一滾,讓她踹了個空,還險些從箱櫃上滑下去。
“你他爹的躲什麼!”唐平手肘向後一撐,穩住了下滑的半邊身子,卻感覺自己的老腰發出咯吱一聲,瞬間罵罵咧咧起來,“王八犢子,你今天别想拿到工錢!”
女人手腳并用自地上爬了起來,手背一抹臉,喏喏道:“李姐昨兒個說的人,今天到碼頭上了。”
“李姐,哪個李姐,不認識!”唐平不耐地回道,随後雙手捧着那煙鍋,打火石擦擦兩下,火星迸濺,落入早就塞好的艾絨上,立刻撩起一點焰色。
她湊近煙嘴,深深吸了一大口,直起脊背,于灰沉沉的暗色天幕下緩緩吐出一口如雲似霧的白煙,将她的面龐掩藏在後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哦,是李雲那狗屎女人。”唐平終于想了起來,于煙霧後頭冷笑了一聲,“真會給我找事。”
“那我把他們趕走?”女人試探地問道。
“趕走?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你就趕走,沒眼力見的東西!”唐平抓起一旁裝着煙絲的袋子就朝着女人砸了過去。
女人沒躲,受了這一下,還在煙袋從她腦袋上滾落下來的時候一把接住了。
那軟軟的,毫無重量的煙袋砸在腦殼上也沒什麼感覺,還不如她每天晚上頭磕在枕頭上來的痛。
“我看她們衣着普通,不像什麼貴人,李姐說是從雍州來隴州行商的。”
“李姐李姐,李雲那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子知道個什麼!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怎麼不去舔她屁股呢!”唐平煩悶地在一旁的箱櫃上磕了磕煙鍋,厲聲罵道,“去把他們帶過來!”
女人“哦”了一聲,轉身剛想走,忽然一偏頭,躲過了對着自己後腦勺砸過來的火石。
“你他爹的,拿老娘的煙袋打算去幹嘛,先給老娘還回來!”唐平吼道。
她看着女人轉過身來,補充了一句:“還有老娘的火石,蠢貨!”
女人撿起地上的火石,三下五除二爬上箱櫃,把兩樣東西都放在唐平的身側,又是一偏頭躲開她扇過來的巴掌,一個後翻靈巧落地,甩着光腳丫子跑開了。
唐平看着她一溜煙跑開的背影,輕笑了一聲:“他爹的,這丫頭片子,腦子不好使,功夫倒是俊。”
不消半盞茶的功夫,遠遠地,唐平就看見光着腳丫子的女人領着一行五人走了過來。
天還有些暗,憑着唐平的老眼睛,也看不清幾人的面容,隻能看見為首的女人身形挺拔,氣質清冷,而最後邊是一個肩膀寬闊,比所有人都長得高的女人?男人?應該是女人吧,沒見過長成山一樣的男人的,唐平在心裡腹诽了一下。
幾人來到壘了一人多高的箱櫃面前,仰頭看着坐在上頭的女人。
女人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了,略有些駝背,右腳高高翹在左腿膝蓋上,腳上幫着麻繩搓成的漏腳趾的草鞋。她左手放在膝蓋上,右手舉着一根竹制的煙管,橙亮火焰在黃銅的煙鍋中,照亮了女人有一點細密紋路的眼尾。
易甯沒動,側過臉來一掃白若松,白若松深吸一口氣,裝出一個溫和的笑意上前,對着高坐于箱櫃山的女人一禮:“唐幫主。”
“别打你那些文人腔調了。”唐平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白若松早就打聽到這位漕運分幫的唐幫主是什麼脾氣,面色變都沒變:“唐幫主為人豪爽,不拘小節,但在下不可無禮。”
“丫頭片子,你就是用你這一套把李雲哄得都找不着北的吧。”唐平看着她在暗色下閃着微光的烏亮的一雙眼睛,嗤笑一聲,“李雲是蠢貨,小恩小惠加幾句好話,她就能把你當她姐妹,老娘我可不吃這一套。”
白若松立刻意識到,唐平不但是個沒有耐心脾氣暴躁的人,還是個自诩慧眼識人,看透人心的沒耐心脾氣暴躁的人。
和這樣的人說話,最主要的就是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