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平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小丫頭片子的确是說中了她的心事。
她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如從前硬朗,便是記憶力也出現了問題,時常健忘。長嵘分幫幫主之位移交給繼承人,也不過就是這兩年的事情了。
可想她當初從上一任幫主手裡接過位置的時候先帝還在世,這位勵精圖治的帝王統治期間可謂内外安定,盛世太平,她這隴州碼頭的貨物堆都堆不下,運貨的船隻時常需要在港口排隊卸貨。
這些年來,帝王變更,官吏腐敗,山匪橫行,隴州也漸漸落敗了。
她環顧四周,看着碼頭上那些零零散散,随意擺放,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少得可憐的貨物,眼底呈現幾分陰鸷。
她接手長嵘分幫二十餘年,把整個分幫搞成這個樣子,有什麼臉面去總幫接受儀式,交接下一任分幫主。
唐平放下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悠閑地翹着的二郎腿,雙臂撐在膝上,以一種蹲伏在草叢中等待獵物的獵食者姿态,緊緊盯着白若松。
白若松明顯有些受不住她這樣陰鸷的目光,面上血色褪盡,卻仍舊憋着一口氣一步不退地與她對視。
倒是她旁邊那個站得筆直的鐵塔一般的人,不着痕迹地往白若松的方向挪了半步,雖然沒有遮住二人對視的視線,卻也無聲地表達了一種保護的意思。
狗屎,站得這麼直,怎麼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兵營出來的嗎?
唐平冷笑一聲:“即便你提出的要求令人心動,可你是從雍州來的,若是被其他分幫的人知道我和雍州來的人做生意,我這臉面還要不要了?”
她這話一出口,一直乖乖站在一旁的十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漕運當然沒有不能和雍州做生意的規矩,唐平和白若松都心知肚明,這是在點明白若松官家的身份。
白若松知道,唐平沒有直說,隻是這樣暗暗一點的意思便是,隻要對外有個好聽的說法,利益當前,她是不會管白若松一行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的。
而這正是白若松想要的。
她躬身行禮道:“唐幫主當然不是要和雍州而來行商的商人做生意,而是出于大義,無償幫助一位狀師伸冤。”
她們說了這麼久的話,頭頂天幕都已經褪去那種暗沉沉的藏藍,變成了一種鮮豔明亮的寶藍色,唐平這雙老眼睛這下終于順着亮起的天光,看清了這個和她有來有往的小丫頭片子。
遠處地平線是緩緩升起的耀眼朝霞,濃沉的柿子湯一般的橙紅色打在白若松的側臉上,連面龐上細小的絨毛都映出耀眼的金色。她兩條遠山彎眉,瓊鼻菱唇,眼眸明亮有神,舉手間斯文有禮,是難得一見的,雌雄莫辨的好顔色。
唐平難得在這種時刻走神,依稀想着,自己似乎還有個今年剛滿十五的小孫子來着。
“而這位狀師,便是曾經方遠州最好的狀師,人稱易青天的易甯易玄靜。”白若松自懷中掏出一本折子,雙手捧着高高舉起,“外人隻會知道,易青天前往藍田縣為民伸冤,是漕運長嵘幫伸出的援手,一路護送,不取分毫。”
唐平一擡手,十七立刻就要上前去拿那本折子,白若松身旁那個鐵塔一般的人卻擋住了十七的路。他十分謹慎,不讓十七靠近白若松,隻是自己從白若松手上取了那折子,又交給了十七。
十七面無表情地接過折子,靈活得像猴子一樣,幾下就跳上了箱櫃,把東西交給了唐平。
唐平眯着眼睛攤開那本折子,突然“霍”了一聲。
“這上頭,怎麼這麼大的腳印。”她驚訝道。
白若松一時尬在原地,她瞄了一下這腳印的主人,發現易甯一臉平靜,絲毫不因為這點插曲還顯出半分局促,自覺自己定力差了些,咳嗽一聲後決定跳過這個話題,繼續道:“唐幫主,這是名和錢都能盡入你手的機會,希望你能慎重考慮。”
折子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唐平早年隻是街頭苦工出生,但為了談生意看賬本,也是下了苦功夫學習文墨的,但她終究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了,這樣像螞蟻一樣的折子看得她渾身刺撓,随便掃了幾眼就假裝看懂了一樣合上了。
算了,看得懂看不懂的,難道她還要跟着一起去斷案不成。
唐平把折子交給十七,讓她交還,自己坐在箱櫃上打火石點燃了煙管裡新塞的煙草,深深吸了一口。
“明日辰時有批貨物要運往崔橫縣,會途經藍田縣。”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過時不候。”
等白若松一行人離開以後,周邊一直在暗處觀察的幾個人立刻圍了上來,為首女子十分年輕,看起來也就二十五六歲,與唐平生得有五分相似。
“母親。”她皺着眉頭,“您就這麼同意了?”
“狗屎,叫我幫主!”唐平一個煙袋就直接丢了上去。
女人沒動,十七跳過去幫她接住了煙袋,又幾下爬上箱櫃抵還給唐平。
“幫主。”女人立刻改口,随後十分不贊同地說,“您怎麼能就這麼同意了呢,您明明知道蒼山那幫匪徒前幾日來碼頭,就是為了搜......”
“唐子季!”唐平一聲高呵打斷了她的話,陰鸷的眼神像冷箭一樣掃過來,把剛剛還義正言辭的女人看得一個哆嗦,立刻噤聲了。
“你沒聽到她們說嗎,她們是雍州來的商隊。”唐平緩緩吐出一口煙,冷笑一聲,露出被煙草熏黃的一排牙齒,“我警告你們,無論誰來問,她們都是雍州來的商隊,和别的什麼東西半點關系也沒有!”
除了緊緊抿着嘴唇的唐子季之外,剩下的女人都恭敬點頭道“是”。
“廢物玩意。”唐平看着唐子季,眼中的失望溢于言表,“你若是有那姓白的丫頭片子半分心眼,這長嵘幫也不至于選外人當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