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瓊是一個十分自律的人,除了打仗,其他時候每日雷打不動早起練武兩個時辰,看兵書兩個時辰,戊時便早早入睡,不喜喝酒,也不愛看歌舞。
佘文也知道雲瓊這些雞毛蒜皮的毛病,包廂裡也沒點酒,隻在二人談完正事以後點了個伶人過來撫琴解悶。
雲瓊沒有聽琴的心情,心裡想的全是一會回将軍府該怎麼應付祖母,因此就先告辭退出了包廂,留佘文一個人閉着眼睛聽曲。
包廂外,雲瓊的副官正雙臂環抱着佩刀放在胸前,盡職盡責地在放哨,看見雲瓊出來立刻抱拳喊了一句:“将軍!”
這位副官是個三十五左右的女人,命喚欽元冬,長得十分魁梧駭人,面上還有一道橫過面頰的刀疤,可站在那裡還是比雲瓊矮上了那麼一丁點兒。
雲瓊看了看她,從嗓子裡輕輕嗯了一聲,随後開口道:“走吧,回将軍府。”
欽元冬自覺地護衛在雲瓊身後,二人穿過三樓的長廊正走到樓梯口,忽而聽見下面傳來的喧嘩聲。
這聲音還比較遠,普通人可能并不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可雲瓊和欽元冬都是當兵的,耳力驚人,一下就聽見了這些人口中的污言穢語。
欽元冬是個急脾氣,立刻大怒,摸着自己的佩刀就要下去找人理論,被雲瓊伸手阻止了。
“不要鬧事。”他手掌壓着欽元冬的肩膀處,聲音低啞,但語氣卻很淡。
那幾個人的聲音漸漸接近了,雖然速度很慢,但是确實是越來越近的,因此雲瓊判斷他們大概是要下樓,所以在朝着樓梯口的方向來。
“讓他們先過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一會。”
“将軍!”欽元冬氣道,“您被這樣說,難道就不生氣嗎?!”
生氣?
雲瓊有一瞬感到一片茫然。
他是有生氣過的,年少氣盛的時候,每次遇到這些事情都會十分生氣。
從前他的母親還在世,他有撫國大将軍的庇護,總覺得天塌下來也不成問題,十分任性妄為。
撫國大将軍戰死的消息傳回平京的時候,他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他開始知道生氣并不能改什麼,不滿也并不能改變什麼,要怪就隻能怪這個戰亂的時代,這個這個對着男子有過多束縛枷鎖的不安定的世間。
于是他拿起母親的紅纓槍,推掉了已經寫在聖旨上的婚約,獨自一人領兵去了北邊抗擊蠻族。
這些年以來,他以男人的身份南征北戰,早就習慣了别人對他極盡貶低的語言,并且學會了漠視它們。
随她們議論吧,就像他的生氣并不能改變什麼一樣,她們的語言也并不會改變他的什麼,他仍然是雲麾大将軍,三品大員,手握兵權,皇恩浩蕩。
“無妨事。”他仍然淡淡地對着欽元冬道,“行軍中,急躁是大忌,易受激将之法。”
一說到行軍的事情上,欽元冬就不敢反駁了,他站在原地喘息了幾口,隻能咬着牙咽下這口氣,還得合上刀鞘後行叉手禮認錯:“将軍教訓的是。”
那些人聽起來應該是喝醉了,大着舌頭邊走邊嘴裡說着些莫名的話,在這樣的喧鬧之中,雲瓊仿佛聽見了女人的嚎哭聲。他不太确定,皺着眉剛要再細聽,那聲音就像錯覺一般,又倏地消失了。
欽元冬被氣得不清,幹脆後退了閉着眼睛捂住了雙耳,圖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雲瓊側身斜靠在廊上,保證自己不會被樓梯口的人看見,斂着眸子靜靜聽着他們嘴裡那些“醜八怪”“吓人”“這樣也算男人”之類的侮辱性詞句。
突然,就在近處響起了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伴随着這個聲音,那幾個醉鬼安靜了一瞬,随後是女人忍痛的呻吟聲,另一個女人的呵斥聲,凳腳摩擦在地上的聲音,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清晰響起。
“砸的就是你們這個不張嘴的東西。”那個聲音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粗犷,十分柔軟,又帶了一絲絲小人得志的高傲,“不要忘了是誰給了你們這群畜生能夠平安走在大街上不被蠻人吊在城樓上的機會,社會的渣滓,人群的敗類,也配張這個嘴巴拉巴拉嫌棄安内攘外的雲麾将軍?”
雲瓊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那種在自己悠長的記憶中一閃而過的熟悉,摸不透抓不着,也不确定是不是錯覺。
接着是一陣混亂的動靜,那個替他說話的女人大喊着“佘武”的名字似乎給自己找來了什麼幫手,把幾個醉鬼都通通按倒在了地上,雲瓊能清晰地聽見那幾個醉鬼倒地的悶響和抽氣忍痛的時候從喉嚨裡面發出的呻吟。
其實這些年以來,面對這樣的侮辱,也不是沒有人為他出過頭。
起碼他的副官欽元冬,他經年好友佘文就都替他出過頭。他們有的視他為好友,有的欽佩他的武藝膽識,有的崇拜他這麼多年的功績,感謝他帶來的國泰民安。
隻是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雲瓊想起适才在包廂中,佘文的目光掃過他肌肉隆起的手臂的時候,那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
便是曾經與他有過婚約,差點就要一道聖旨下來與他成婚的佘文,也不能否認他的醜陋。
那些人說的就是事實,他是一個醜陋的,毫無男性纖弱美感的,看一眼都嫌的令人厭惡的醜八怪罷了。他的威勢能讓人不在他面前直說,難道還能管住每個人背地裡怎麼說嗎?
想管,是管不完的。
“将軍?”欽元冬突然開口拉回了雲瓊飄遠的思緒。她皺着臉,神色凝重道,“要不末将出去喝止一下,莫要鬧出什麼官司了。”
雲瓊回過神來側耳傾聽,這才發現樓下那個女人似乎正在威脅着要割人臉面。
霖春樓背靠朝中大員,切這裡人數衆多,真的鬧出什麼事情來,怕是不能善了。他剛想點頭,便聽見身後傳來槅門打開的小小吱呀聲,佘文因為被樓下的吵鬧攪擾了聽曲的性質,正鐵青着臉色帶着侍人走過來,看見站在樓梯口的雲瓊眉頭一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隻是客氣一下,其實并不在乎雲瓊為什麼站在這個樓梯口,不等他的回答又蹙眉往樓梯下望去:“下面是什麼動靜,這麼吵鬧?”
雲瓊抿了抿唇,淡淡道:“醉鬼鬧事罷了。”
佘文不耐煩地咋舌了一聲,自顧自就繞過雲瓊下樓去了,她剛走了幾步,視野開闊,一下子就看見了站在那裡抓住别人手臂的庶妹,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意直沖天靈蓋。
“道安,你又在這裡鬧什麼?”她雙手背在身後冷冷開口道。
佘武的脊背一僵,她緩緩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的這位嫡姐,不過一個呼吸間,臉上的僵硬就轉為了一種玩世不恭的嗤笑。
她一手拍掉白若松手中的瓷片,另一隻手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來護在自己身後。
“鬧什麼?你不都看見了嗎,随便打個人而已,以前又不是沒幹過。”佘武擡腳踹了一下地上躺着的女人,“怎麼,我教訓人還要跟你報備嗎?”
白若松本來還迷迷糊糊的,被佘武扯起來也沒反抗,正睜着朦胧的眼眸盯着樓梯口,漿糊一樣的腦子裡思索着這個女人的身份,随後便看見一個深青色人影跟在女人身後慢慢走下了樓梯。
白若松先看見他的白紋軟底黑官靴,緊接着是深青色圓領袍的下擺,随後是腰間挂着深绯的方面犀角銙蹀躞帶,那挺着一個弧度的胸膛寬闊的肩膀往上,是一張曬得微黑的英俊面容,劍眉朗目,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就像是這麼多年來,夢裡一遍一遍看到的那樣。
白若松感覺自己的心髒猛烈跳動起來,一下一下,如士兵沖鋒時的擂鼓,耳邊全是那激烈的“咚咚”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最後變成了尖銳的耳鳴聲。
她又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冬日,那個吊在城樓上隻剩下半截身子的校尉,空中彌漫的血腥味和硝煙味,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看到的那一輪蕩漾着波紋的皎潔的彎月,暈過去之前,她确确實實看見了遠處晃動的火把火光,聽見了金戈碰撞之聲,還有男人冷漠的一句“下水救人”。
其實白若松不确定那天出現的人是不是雲瓊,可是能擊退那幾個蠻人士兵,能将自己安置在城樓之上的房間裡的人,似乎也沒有其他人了。
雲瓊垂首斂眸從階梯上下到二樓後,這才擡起眼,他冷淡的目光穿過正相互對峙的姐妹,正落在了白若松身上。然而那眼神觸碰到她身上也就半個呼吸的時間,就很自然地挪開,看向了躺在地上的那群醉鬼。
白若松失落地發現,他并不認識自己。
在他金戈鐵馬的一生中,或許拯救了無數的人,所以他并不在意她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存在。
佘武似乎在激動憤怒地說着什麼,還一腳踹翻了地上躺着的人,伸手護着白若松擠得她往後退了兩步。
“這和我的朋友沒什麼關系。”白若松聽見佘武壓抑着憤怒的低沉嗓音。
“你的朋友?”佘文冷笑,隻是一個眼神示意,本來跟在佘武身邊的那兩個侍衛聽話地上前,一左一右地制住了佘武。
白若松大驚,她感覺自己的酒也醒了,一想到這事因自己而起,下意識就想要扯開侍衛的手,卻搶先被一直默不作聲的徐彣拉住了。
徐彣站在白若松身側,安撫一般地彎了下嘴角,并且輕輕搖了搖頭。
佘文一步一步走到佘武的面前,嘴裡反複咂摸着“朋友”這兩個字,高高昂着自己的下巴,向下睨着像憤怒的小獅子一般掙紮的佘武,不屑道,“能在這裡鬧事的,不是一丘之貉是什麼?”
“道平。”一直默不作聲的雲瓊突然開口了。
他久經沙場,身上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的時候,白若松感覺緊張地有些難以呼吸,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雲瓊對于别人的微小動作向來很敏感,本來想走近的他看見白若松後退的那小半步,本來想走近的步子也停頓在了半路。
他喉結上下抖動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半晌,終隻是站在原地對佘文解釋道:“這事是我的問題,她們隻是幫我出氣罷了,不怪她們。”
“幫你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