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文擰起眉頭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那幾個醉鬼,似乎明白了什麼,咋舌,一昂下巴,旁邊突然不知道從哪裡沖出幾個護衛将那幾個人一一提了起來。
“送她們回去。”佘文揮手,“跟她們家裡人說,三個月内我都不想在平京看見她們。”
“喏!”侍衛們都垂首行禮,迅速帶着那幾個人離開。
“至于你。”佘文頭疼地看着渾身是刺的佘武,示意侍衛把她放開道,“别在外頭丢人,自己回府上去。”
佘武對于佘文所說的“丢人”感到好笑,于是她真的笑出了聲,盯着佘文的眼睛裡滿是輕視和嘲諷,笑容又像刀子一樣銳利又冰冷。
這樣的挑釁無疑激怒了佘文,但她明顯要沉穩很多,隻是額頭的青筋跳了一一跳,并未多言。
佘武像是打架赢了一樣心滿意足,一甩袖子,在侍衛的跟随下離開了。
佘文根本不想理會佘武這些個狐朋狗友,她輕蔑地掃過白若松,這才發現站在白若松旁邊的正是今科狀元娘子,如今的翰林院修撰徐彣。
翰林院素有“内相”之稱,負責草拟表疏批答,檢視王言,可以說是聖人的心腹。翰林院修撰雖隻是個正六品的官,但也足以見聖人對這位狀元娘子的重視。
“佘右丞。”徐彣被這樣看着也并不露怯,而是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徐修撰。”佘文點點頭,算是做了回應,客氣道,“今日小妹壞了衆人雅興,來日必當宴請徐修撰賠罪。”
“令妹也是真性情罷了,右丞無需如此客氣。”徐彣微微笑着,不卑不亢地回應。
佘文嗯了一聲,直接無視白若松,帶着人施施然離開了。
比起氣勢大開的佘文,雲瓊顯得十分沉默,他并未曾多說什麼或者多看什麼,隻是對着白若松與徐彣的方向點了點頭,算作打過招呼,随後跟在佘文身後一起離開了。
壓軸的幾名朝中大員離開以後,鴉雀無聲的霖春樓二樓裡面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大家開始小聲說起話來,議論着剛剛的事情。
“你沒事吧。”徐彣看着白若松關心道,“我見你适才神色不是很好,被吓到了嗎?”
“什麼?”白若松還沒有從這場鬧劇中緩過來,感覺自己有點懵。
周圍都是亂糟糟的小聲議論,剛剛大放厥詞的幾個人被收拾了,現下其他人也不敢立刻就大聲說什麼不好聽的話,因此白若松隻感覺有無數蒼蠅蜜蜂在自己的耳邊環繞,攪得她耳朵生疼。
徐彣歎了口氣,扶着白若松的手臂柔聲道:“我是說,你剛剛看見雲麾将軍走過來的時候,後退了一步,神色很不好,是被他吓到了嗎?”
“我為什麼會被......”
電光火石之間,白若松恍然大悟,她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雲瓊頓在了半路,也明白了為什麼他離開的時候視線甚至沒有在他們所在的地方停留一瞬。
他一定聽見了那群人在說什麼,所以才說她們是在為自己出氣,他也一定看見了自己後退的那一步。
他覺得她在害怕他,所以他才停在了中途。
伴随着這樣的想法,一股巨大的恐慌突然湧上了她的心頭,上輩子她在死亡之前,盛雪城她在看向那挂着守門校尉的城樓之前,都曾有過這樣的慌張,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提醒她——命運的齒輪在此刻開始轉動了,你必須做出選擇。
“我有事要去做。”
白若松推開徐彣的手臂,剛往前走了幾步就因為地上濕滑的酒液滑了一個趔趄,下意識伸手在地上撐了一下,這才踉踉跄跄沖下了樓梯。
霖春樓一樓是更加嘈雜的大廳,她這樣沖下樓梯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但是此刻白若松竟然覺得那些視線也沒這麼可怕了。她的目光掃視過人群,發現從人群之中并未曾發現自己想找的人,便又迅速穿過大堂的槅門,沖到了中央大街上。
中央大街十分寬闊,車馬行人來來往往,她在原地轉了好幾圈,看花了眼,一時之間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正急得快要哭出聲來的時候,視線裡突然有一輛青頂馬車停了下來。
這輛馬車停在官道的對面,十分樸素,全然不像一個三品大員該乘坐的,但是車轅上坐着的那個臉上有着刀疤的女人卻十分眼熟,白若松記得雲瓊在離開二樓的時候,身後跟着的就是這個人。
白若松提起袍子下擺,甩開了步子就狂奔過去,一路撞到了幾個行人,她一邊道歉一邊卻并未減緩自己的速度,跌跌撞撞跑到馬車面前,盯着那車廂上拉着幕布的車窗,張嘴想喊一句将軍,可喉管卻酸澀地擠在一處,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來。
白若松使勁深呼吸着,想要緩解這樣難堪的一種情緒,可喉嚨裡還是憋不住發出一些哽咽的聲音。
興許是她的動靜實在是太奇怪了,那緊緊拉着的幕布被一隻手撩開了一條小縫,透過那條小縫,白若松看見了一點車廂裡的人的下颚弧度。
“有什麼事嗎?”雲瓊疏離的嗓音傳了出來。他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冷淡,頓了頓,複又補充了一句,“白主事。”
“她,她們......”白若松結結巴巴開口,卻發現自己半晌都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
她頓在原地,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一樣,突然伸出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一下,清脆的聲響回蕩在大街上。因為她剛剛滑倒的時候,被地上碎瓷片劃破了手掌,此刻臉上頂着一個巨大的巴掌血印,把欽元冬都吓得一抖。
“我,我想告訴将軍,她們都是瞎說的!”白若松毫不知情,盯着臉上的血手印,鼓起勇氣道。
車廂裡的人沒動。
雲瓊生得實在是高大,往常白若松坐在這樣的馬車中,撩開簾子都能把自己的臉探出去,可雲瓊卻隻能看見一個下颚,一點都不能讓人分辨出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嗯。”半晌,車廂裡的人才淡淡道,“我沒有在意這些。”
白若松松了一口氣:“将軍不在意她們說的那些混賬話就好,她們都是污蔑,是诽謗!”
車内的雲瓊似乎笑了一聲,像是輕笑,又像是冷笑,白若松不太确定,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将軍?”
“她們沒有污蔑,她們說得都是事實罷了。”
“不是的!”白若松着急起來,她立刻扒上了車廂的窗口,可惜她太矮了,并不能把頭探過去,隻能伸手舉過頭頂雙手扒着窗沿,盡量讓自己湊過去,展示着自己的真心,“事實是将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您,您是盛雪城升起的新的太陽,是我心中的,心中的......”
是我心中的白月光,我唯一的珍寶。
她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曾經,殿前謝恩之際,女帝端坐在那寶殿龍椅之上,居高臨下睨着她,丢出那宛如魔咒一般的話語。
“不知哪家公子招得探花娘子青睐啊?若是兩情相悅,朕給探花娘子賜婚,讓探花娘子今日雙喜臨門也可。”
賜婚,這無疑是巨大的誘惑。
仿佛是巨龍在昏睡之時,無意間挪開自己銳利的爪子,露出了底下讓人期待已久,閃閃發光的,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珍寶。
那曾經想都不敢想的珍寶,如今卻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白若松開口,聲音嘶啞晦澀,吐出了一個字以後便再無下文。
陣陣尖銳的耳鳴之中,白若松聽見了自己粗重的喘息聲,貪嗔癡如同地獄誘人堕落的惡魔,伸出了它的尖爪,抓住了她的腳踝,在她耳邊悄聲細語,讓她沉淪。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惡魔笑了起來,“不要回避自己的欲望,正視它。”
可最終,白若松卻隻聽見了自己細弱而冷漠的聲音。
“謝聖人恩典,可這隻是臣單得相思罷了。”
不可說,不可說,一旦說出來,興許就連這樣偷偷的仰望也消失不見。
她隻是一個芝麻大小的幹雜活的刑部司主事,憑什麼向她的将軍獻上自己的忠誠與真心。
可是,可是如果這是此生唯一一次的機會呢?
白若松松開一隻手,從自己脖頸處伸進去,掏出了那一塊貼身挂着的一塊一半碧色,一半琥珀色的海棠雙環佩,用食指在海棠花上摩挲了一下。
環佩立刻沾染上了絲絲血色,白若松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掌上都是不知道哪裡來的鮮血。她有些窘迫,用力扯斷脖子上挂着的線,将環佩貼在側邊衣服上蹭了蹭,蹭掉了上面沾染的鮮血,這才摘下雙佩中較大的那一個環,用袖子包着從窗口之中遞了進去。
“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雖然在别人眼裡不值什麼錢,卻是我千金不換的唯一的珍寶,如今送給将軍。”
白若松怕雲瓊不肯收下,還不等他答應下來,就自顧自瞄準了雲瓊所在的位置扔了進去。她緊張地聽着,沒聽見環佩碎裂的聲音,松了一口氣。
“可能,可能我這樣的人的意見也不怎麼重要吧,但是我還是想告訴将軍,将軍在我心裡,就和這塊環佩一樣,是千金都換不來的重要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