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自夢中睜開了眼睛。
狼藉的焦土,奔走哭嚎的百姓,整齊列隊的士兵,高頭大馬上身着玄甲,肩寬腿長的男人回眸過來的那一眼,六年以來總是反反複複出現在夢中。
有時,夢裡的自己隻是在城樓之上遙遙一望,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是又有時,白若松感覺自己能清晰地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臉,看見他轉過頭來的時候那淡漠的神情,還有漆黑的瞳眸之中映着的自己那通紅的雙頰。
“主事,主事娘子,白主事在嗎?”
年輕女人的喊聲透過大開的窗棂傳入屋内,白若松撐着自塌上起身,剛坐直身體便感到一陣眩暈,眼前的黑暈旋轉着,頭疼欲裂。
她緩過低血糖帶來的眩暈,扶着額頭透過窗棂往外望出,看見剛日出半個時辰的還帶着一點淡淡的金色的天光照耀在院子裡盛開的重瓣花朵的露珠上,映出出耀眼的彩色的光芒,感覺一陣恍惚。
孟安姗不等白若松回答便推門而入,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掃過整個房間堆得滿滿當當的文書,最後停留在一臉懵逼的白若松身上,啧啧稱奇。雖然同在刑部任職,日日能見,但孟安姗每次看見白若松,都要感歎一聲她不愧是聖人欽點的探花娘子,就算睡眼朦胧,發髻散亂,衣衫不整,眼下還有着熬夜造成的青黑,可仍舊是讓人眼前一亮的俊俏。
“主事娘子昨日又在書房過夜了嗎?”
“昨日處理完文書已是宵禁了。”
孟安姗眨巴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不解道:“為何您不幹脆搬到刑部宿舍來呢?”
還能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刑部宿舍的人口密度實在是太大了。
白若松歎了一句,并未回答這個問題,一邊伸出手指打理着自己的頭發盤發髻,一邊問孟安姗道:“孟亭長一大早的過來,是有什麼事通傳嗎?”
“啊,對了,刑部司郎中喊您過去呢。”
說到這裡,孟安姗頓了頓。
經過三個月的相處,她深知白若松看着唯唯諾諾軟包子性格,底子裡卻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驢,不知變通,經常把上級官氣得跳腳。她手指扯着自己的袖口糾結了一下,還是提醒了一句:“郎中好像非常生氣的樣子,她向來吃軟不吃硬,主事娘子記得莫要再頂撞她了。”
白若松應了一句,還誠懇地對着孟安姗道謝,把差她一截官位的孟安姗吓得連連擺手,逃一樣地離開了。
白若松一個人盤好了頭發,洗漱完畢,換了一身幹淨的官服,這才把昨晚整理好的東西抱在懷裡去見刑部司郎中。她站在門外,屈指剛要敲門,便聽見裡面有人的人的說話聲。
其實身為下官,實在是不應該偷聽上官說話,但是白若松卻敏銳地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因此猶豫着放下了手指,把耳朵貼了上去。
剛貼上耳朵,屋子裡的聲音就倏地消失了,經曆了幾秒的安靜的沉默之後,白若松聽見易甯易員外郎的冷笑聲。
“白若松,給我滾進來!”
白若松吓得一顫,感覺後背寒毛直豎,喉嚨上下抖動了幾下,咽下了嘴裡的唾沫,這才推門而入。
屋内除了易甯之外還有一個兩鬓有些許白發的女人,白若松從她的站位判斷她應該比易甯官職低一些。
“那下官告退了。”那女人見到白若松後,行叉手禮迅速退下,還有眼力見地關上了屋子的大門。
門剛剛關上,易甯就垂眸冷冷看着低眉順眼的白若松。
三個月前因容貌昳麗而聞名玉京的探花娘子,先是拒絕榜下捉婿,一路逃竄駁了言相的面子,再是進宮謝恩領職的時候當衆拒絕女帝賜婚,又下了女帝面子,被女帝貶斥來刑部當七品刑部司主事。
雖然作為一個官場新人,封個七品并不算低,但是刑部司主事這個官職卻是個幹雜活的,又忙又沒有前途。要知道,今年春闱前三甲的其他兩甲都前途一片,狀元娘子入了翰林院任正六品修撰,而榜眼娘子則進了尚書省任從六品左司郎員外。
“少給我在這裡裝溫順,白若松。”易甯拿起手邊的折子丢在白若松腳底下,“看看,看看你都做了什麼好事,這東西要是遞到尚書面前,你還想不想在刑部當值了?”
那折子被扔在地上之後散落開來,露出内裡的折頁,白若松瞧見折子上面是自己秀氣的簪花小楷。她仍舊低垂着頭顱,并不說話。
“怎麼不說話,當着聖人的面都敢不收斂你那牛脾氣,如今怎麼不說話了。”
“......除了折子上的東西,下官沒什麼想說的。”
易甯面無表情,嘴唇抿得平直,攏在寬袖下的手指指節都攥得有些泛白,似是在忍耐什麼,半晌嗤笑一聲:“這樣簡單的一個案子,知縣看不出問題,逐級複核也看不出問題,刑部複審更是已經定了刑罰,卻被你一個小小主事給看出了問題。”
不等白若松講話,她倏地站起身來,繞過自己的書案來到白若松面前,寒涼而又帶着怒意的譏諷聲劈頭蓋臉對着白若松砸下。
“你是不是覺得,整個刑部有你聰明到能看出來證詞裡面的問題?是不是覺,衆人皆濁你獨清?是不是覺得你清正廉潔,簡直是包青天轉世,這污濁的刑部根本容不下你?”
白若松沉默。
易甯劇烈的喘息也漸漸平息下來,感覺一陣疲憊。
“這東西你别管了,交給其他主事,明日你休沐,回家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她擡腳,在白若松耗了許久心力才整理出來的折子上面重重碾壓了一腳,毀去了這份證據,嘶啞的聲音如松風穿堂,悠悠落在了白若松的耳邊,“拿下去,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這樣的東西了。”
白若松在易甯書案邊放下整理好的文書,站在原地怔忪片刻,最終隻是撿起地上的折子,行了一個叉手禮,一聲不響地退出了屋子。
刑部司的郎中與員外郎任職的書房和其下其他幹雜活的人所在的書房其實不在一處,本來身為刑部司主事,白若松也應該要在靠在郎中與員外郎這邊工作的,然而他們經常要接見各種各樣的人,整得社恐白若松戰戰兢兢,最後幹脆以工作便捷為由,把自己的書房搬到了負責抄錄文書的令史附近。
現下她交完文書挨完罵,還需要穿過刑部長長的回廊回自己書房。
刑部門院中栽了一棵槐樹,白若松剛入刑部司的時候,從刑部司大門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這顆拔地而起,亭亭如蓋的槐樹。當時正值三月中旬,槐花正盛,飛絮飄揚似雪花,眨眼花期已過,初夏回暖,槐葉蔥茂,風吹窸窣,投下一片淺淡的斑駁光影。
白若松站在原地,怔愣地将視線穿過這些流轉,隐約見到刑部司外似乎站着一個身着淺綠色官服的纖長影子,頭上還帶着兩側延伸的展腳蹼頭官帽。
隻是眨了眨眼,那人影又不見了。
白若松心頭疑慮乍起,也顧不上回書房了,轉過方向踏出回廊就朝着刑部司大門口走去。穿過槐樹樹蔭以後,她才看清楚那真的是一個人影,隻不過這人影似乎很是焦慮,正在左右踱步,因此剛剛才會時隐時現。
再走了幾步,白若松終于看清了左右踱步的人的面孔,是同她同期中榜的狀元郎徐彣。在白若松看清她的同時,她也看到了白若松,緊繃的臉孔松弛下來,似乎輕輕籲了一口氣,朝着白若松走來。
徐彣,字覓心,是一位三十有餘的中年女人,氣質沉穩而溫和,但望着人的時候眼神卻很銳利,因此白若松很不想和她對視,在她走過來的時候隻能一路盯着她官服中露出來的一截脖頸。
“白娘子。”
徐彣打過招呼以後,拇指朝上,正正經經行了一個叉手禮,把白若松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發現沒人注意到她們,這才扯着徐彣的袖子把她拉到了一旁的角落裡。
“你來刑部司有什麼事啊,犯法的我可幫不了啊。”白若松小心翼翼地開口,末了又趕緊補充道,“醜話說在前頭,就算不犯法我也不一定能幫啊,我官職小,能做的事情不多。”
“我還沒開口,你怎麼知道就我有事找你幫忙?”
廢話啊,官大一級壓死人,你不找我幫忙給我行什麼大禮啊!
白若松在心裡吐槽完,仍然盯着徐彣脖頸,氣道:“不然難道是你很有空,特地過來和我閑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