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立刻憤怒起來,可為了地窖中老弱男孺的安全,大家都不敢高聲說話,因此便隻能聽見四周響起的沉重而又急促的喘息聲。
燒殺搶掠持續了一整天,等夜深之後,蠻族暫時安靜下來,身為這個世界中比較強勢的第一性别的女性,白若松跟着别人從地窖偷偷出來搜集糧食。
地窖上的屋子是個破舊的磨坊,因此幸運地沒有被焚燒,若是這裡起了火,在地窖裡面的人注定也難逃一死。
三個女人貓着腰,順着牆根偷偷摸出去。等她們準備橫穿穿城官道的時候,白若松突如其來感到一陣心慌,借着月色,她下意識看向了城門。
城牆上本該十步一亮的火把已經熄滅,也沒有守衛在上面巡邏,從來都高高挂起的“盛雪城”的城門牌匾早就被砸爛,變成了殘垣斷壁的一部分。在那空出來城門正上方的位置上,晃晃悠悠挂着一個人。
那人髒污黑發散亂下來遮住了臉,身上單薄的白色中衣被浸染了一大片黑色,無力垂在一旁的手臂上還殘留着沒有被剝落的特制玄甲臂甲。她的下半身已然不見了,白若松猜測大約是被砍斷了扔在哪裡,徒留空蕩蕩的中衣下擺,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着什麼黑色的東西。
刺骨的北風刮過白若松的臉頰,她顫動了一下已經凍得麻木的臉部肌肉,鼻尖聞到了淡淡的腥氣,這才突然意識到,那不是黑色東西,那是人體内湧出的鮮血。
月光下看不清鮮血的顔色,隻以為是濃重的黑色,似壓城的黑沉沉的夜空。
白若松屏氣跟着其他二人穿過了這條官道以後,才扶着牆壁忍不住幹嘔了起來。
她怕自己的聲音引來巡邏的蠻人,因此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想制止住嘔吐,可沒用。整日未曾進食的胃部空空蕩蕩似火燒,胡亂攪動着也嘔不出什麼,嗓子眼裡更像是糊了什麼粘稠的東西,讓她連氣也喘不上來,雙耳中嗡鳴之聲尖銳響徹,大腦空白一片。
那裡挂着的正是城門校尉傅容安。
傅容安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嗓門女人臉上總是洋溢着燦爛的笑容,無論走到哪裡都受人愛戴和尊敬,是這個邊陲小城最耀眼的太陽一樣的存在。
而現在,太陽已經落下,盛雪城隻剩下了冗長不變的亘古長夜。
城池被劫掠第三天深夜,相伴出去解手的幾個男人偶然被巡邏的蠻族發現了,在男人的哭喊聲中,白若松鼓起勇氣站了起來。她摁住其他人,獨自一個出了地窖,從地上撿了一根還算尖銳的桌案斷腿,上去就給了那幾個把男人摁在地上扒衣服的蠻族一棍子。
那幾個蠻族人被白若松激怒了,也不管地上抽泣的男人了,轉過身來就對着白若松開始罵罵咧咧。一邊罵,一邊逼近過來,右手摸着腰間彎刀。
雖然蠻族說的都是白若松聽不懂的話,但是從聲音來看,她們明顯喝醉了酒,嗓音含糊,眸子也在火把的照耀下含着一些渾濁的水光。
白若松伸出手,對她們豎了一個中指,看到彎刀出鞘之後拔腿就跑。
磨坊臨水,幾步開外就是穿城水道,白若松抹黑尋着記憶跑到水道旁。
今夜還好是個烏雲遮蔽了月亮的黑沉沉的夜晚,水道沒有反射漫天的星子與皎潔的月亮的時候,看上去就如同一條寬敞的大道。
白若松轉過身來,後腳跟貼着水道的邊緣,因為緊張而血液上湧,心髒鼓動,呼吸急促,眼前一陣陣眩暈,手指發軟甚至都握不住手中的木質桌腿。
沒事的,白若松。
她深呼吸着安慰自己。
沒事的,不要怕大不了再死一次。你也不是第一次死了,說不定死了以後還能回去現代。
蠻族人們接近了,借着火把的光芒,白若松掃了一眼人數,心中卻是一跳。
不好,少了一個,她們沒有全部跟過來。
怎麼辦,怎麼辦,那幾個男人會獲救嗎,地窖裡面的人會出來救人嗎,如果地窖被發現了怎麼辦。
好不容易,守衛們好不容易才保下來的人,傅校尉好不容易才......
容不得白若松再多想什麼了,被白若松打了一棍子的那個蠻人率先憤怒地舉着彎刀沖了過來。那在日光下銀光閃閃的彎刀在黑夜裡如同死神的黑色鐮刀,劈砍下來的時候白若松腦子一片空白,本該往側邊躲閃的腳竟是一步也挪不動,隻能勉強舉起了手裡的那根桌腿在頭頂。
彎刀輕巧鋒利,削肉如削發,卻砍不動骨頭,自然也砍不動白若松手中的桌腿,可她疲軟的手指撐不住蠻人巨大的力道,桌腿脫手,帶着彎刀劈砍的力道重重錘擊在她側肩,将她壓得往後退了一步。
後邊就是冰冷的水道,這後退的一步,就是踏空的一步。
白若松在身體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間,求生的本能迫使她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東西,也就是那穿着厚皮草的蠻族女人,扯着她的衣襟,二人一起掉下了冰冷的水道之中。
白若松是會遊泳的,但是蠻族是遊牧民族,大多數人不通水性,那女人嘴裡不知道在尖銳地喊叫着一些什麼,強壯的四肢如藤蔓一般死死纏繞住了白若松,把凫水而出的白若松又拽回了水中。
接近零度的刺骨河水嗆進肺部,肌肉因為失穩而痙攣抽搐着,白若松脫力地放棄了掙紮,被拽着漸漸下沉,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着頭頂望過去。
烏雲好像已經散去了,因為白若松透過漆黑的水面,竟然看見了在水波中蕩漾着的彎月。
月光甯靜,安詳,冰冷,照耀着失去太陽的邊陲小城,如毫無慈悲之心的森冷神女,靜靜注視着大地之上的人類的苦難。
恍惚之間,白若松似乎聽見了金戈之聲,悶悶的,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如夢似幻。她張口吐出了一連串氣泡,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白若松再度睜開自己的眼睛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回到現代了。
因為眼前白光一片,不再是黑暗的地窖,四周也沒有壓抑而沉重的啜泣聲。遠處似乎還有什麼人聲,像是遊街廟會的時候傳來的那種熙熙攘攘的聲音,讓白若松想起了老家的燈會。
好一會,等意識漸漸回籠,她才從帶着奇怪口音的方言之中意識到,自己還在這個奇怪的時代,并沒有回到現代。
身體似乎在發低燒,四肢無力,鼻子也塞住了,白若松甚至覺得自己睡着的時候一定因為鼻塞而張大了嘴在打呼,說不定還會往下流口水。
她一陣惡寒,趕忙撐着床榻彎腰起身,踢踏着布鞋走到窗戶旁邊,伸頭望出去的時候,才從這個高度中驚覺自己是睡在了城樓之上的屋子中。
城樓這個高度的視野很好,能夠清楚地眺望整個盛雪城,殘垣斷壁,敗井頹垣,焦炭一般的建築上還有白煙在袅袅上升。可那種壓抑,頹敗,沉重的氣氛卻已經過去了,從城門延伸的官道之上,有一條長龍一般的整齊劃一的軍隊在緩緩行軍。
耳邊是道路兩邊是百姓的聲音,震耳欲聾,很難想象原來城池中還有這麼多的幸存者,他們奔走相告着援軍的到來,邊大聲哭泣,邊興奮呼喊,慶幸着自己的存活,哀悼着親人的離世。
旭日已經重新升起,盛雪城終于迎來了它的新一天。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白若松的目光緊緊盯着那隻援軍為首的高頭大馬之上身着玄甲的人。
她?也可能是他?
白若松不敢确定。
那人身量高大,肩膀寬闊,沒戴頭甲,隻是用簡單的冠在頭頂緊緊攏住了自己的長發,顯得一絲不苟,隔着這麼遠,白若松也能透過堅硬的盔甲,描摹出那人優秀的肌肉線條。
這個世界中的男人們總是纖細而又多愁善感的,女人們卻渾身肌肉力拔山兮,白若松覺得自己的常識在這個世界不太管用,因此正要在心中給這個人定義成女人的時候,那人突然回頭了。
原來是個男人。
那是個顴骨明顯,眼眶深邃,鼻梁挺拔的男人,回過頭來的時候,下颌角的弧度十分明顯。
白若松感覺自己的心髒又開始猛烈跳動起來,她勉強将自己的目光從男人的下颌角往上挪,卻發現男人好像也正在看自己。
隔得太遠,白若松不能确定那目光是不是在看自己,可她還是忍不住産生了人這一生都會産生的錯覺——他一定是在看我。
這一眼很短暫,也就是一個呼吸間的功夫,男人已經收回了視線,可白若松卻久久走不出這一眼。
低燒帶來的暈眩感增強了,她整個人都飄飄忽忽,伸手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這樣寒冷的冬日裡,她身着單薄的衣物站在床邊,臉頰居然滾燙得如同烙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