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他的話提醒了什麼,雷格巴目光一下子來到他的臉上,他注視了片刻那雙探究的綠眼睛。那種确定的、有恃無恐的東西再度來到他的神情裡。
他沒有回答關于人魚的問題,“我剛剛說這是一個交易。”
“你經曆過加蘭海姆的消失,你的家族至今還是一個海上奇譚——你知道那些東西的存在。”
異域腔調是奇特的韻律,像某種咒語。
“你們擁有古老的傳承,擁有财富,擁有最先進的武器。傳說裡加蘭海姆的城堡像雪山一樣堅不可摧,船行像大海的鲸遊威名赫赫,但你也看到了,那些東西真的存在——槍炮也無能為力的覆滅,隐秘無聲的死亡——神秘的力量……神秘的動物。正巧,我了解過一點這些東西,我來自很遠的地方。”
艾格在他的話裡垂眸,看到了桌子那截沉默的金屬。
槍炮也無能為力的覆滅,隐秘無聲的死亡,他無聲複述。手指不知何時伸進了口袋,摩挲過口袋裡的枯枝。拿出來看上一眼,從夜晚到白天,木頭已被蹭出了光滑的質感,他把它放到桌上,堅硬的金屬與脆弱的木枝泾渭分明。
桌子前,雷格巴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到了他拿出來的那截東西上。他松開抱臂的姿勢,兩隻手放進寬大的褲兜,手腕上的枯枝鍊子便也跟着進入了兜裡。
“我們不在北海,離你家族的怪譚很遠,但是我們現在都在這艘船上——這艘船沒有想象的那麼安全,不是嗎?”他注視着桌邊仿佛在出神的面孔,分不清那雙綠眼睛是在看金屬還是看枯枝,“一條未知的動物,從海裡撈出來的屍骨,早在你上船前就有的疫病——”
他确認了那雙眼睛看的是枯枝。
“疫病。”他繼續說,“看看今早發現的那具屍體的樣子,很難說那是不是疫病了,對嗎?這确實是一個交易,在這艘怪事頻發的船上,我可以幫你找找那些東西的答案,找找那屍體的死因。”
他把這說得好像是他家門口的怪事。
“幫我找?”
“你不好奇嗎?”
雷格巴望着他手裡的枯枝,好似知曉這是什麼東西,也無意掩飾自己的知曉。
“搞清了也能知道怎麼躲開,死亡不知何時會降臨到頭上——每一具疫病屍體臉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你打算怎麼找?”
雷格巴停頓片刻,看了腳下地闆一眼。
他将聲音放得輕之又輕,輕得落不到地闆上,才說:“怪事先從志怪動物身上找起。”
“大半船員都是怎麼想的。”艾格沒有放輕聲音,“你覺得那疫病和人魚有關?”
這音量如常的一句話響在屋内,聽得雷格巴動作一滞,飛快往腳下再次瞥去。
他等了一會兒,才在安靜的空氣裡再次輕聲道:“……畢竟船上未知的活物就隻有這一個。”
不知哪裡來的念頭,在這兩句話之間,艾格眼睛隻在對面人滿臉警惕的神情上晃了一瞬,注意力就全部來到了地闆下的動靜。
凝神傾聽片刻,出奇的沉寂,不止水艙,整棟舵樓都鴉雀無聲。沒有任何水聲響起。
雷格巴已經開始頻頻望向門外。
艾格同樣望去窗口。
“你要找的是什麼人?”他問道,像是要談論這個交易的樣子。
雷格巴皺了皺眉:“我不知道現如今他叫什麼名字,成為了什麼人。奴隸、小偷,或者走私犯,大概是跟你們貴族無關的人。五年過去,連你們家族的人都沒個消息,我也不指望他還是個活人,我隻想進島找到他遺留的東西。”他再次要求,“最好的辦法是告訴我找到那島的線索。”
找到那島,他這樣說。仿佛那是件多麼輕易的事。
艾格沒應聲。
沉默持續了一陣,幾道腳步跑過樓下甲闆。
“船醫随時可能回來。”雷格巴提醒,“我不會去探究那樣一個學識與小島格格不入的醫生是什麼人,和你又是什麼關系。但你知道,你在這艘商船上現有的同伴——一個老頭,一個總是縮頭縮腦的大個子。”
“這不是威脅。”最後,他再次強調,“我們下次再談,明天,或者後天,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你好好想想。”
輕盈的步聲落上地闆,艾格的手指摩挲着槍管的紋路。等到握着槍托的左手上傳來一點疼意,他才反應過來繃帶下的傷口,它原已結痂,裂開可能是因為昨晚抓了克裡森的脖子,也可能是搬動木箱時的摩擦,他不太清楚。
換下來的繃帶仍然帶血,在這滿是草藥味的船醫室裡,他忽而想到了水蛭這種蟲子。
那是一種藏在暗裡的蟲子,食人血肉也是隐秘無聲的。漆黑蠕動是饑餓的樣子,滑膩泛光是食飽鮮血的樣子。他曾把那樣一條小蟲子細細剝開,試圖找到那躲藏的嗅覺處,不明白它為何總能聞腥而來。
“不把桌上的垃圾收拾走嗎?”松開指頭,艾格突然問。
正在離開的雷格巴愣了下,慢慢轉過身。他雙手插着兜,連提來的木桶都忘了帶走,此刻再不像一個侍者。
桌子上依舊是那些東西,檸檬皮,空掉的玻璃瓶,換下的染血繃帶。紅與白的顔色泛着顯眼的不祥,鮮血在船上是不祥的。
“還是說,上次繃帶上那點血,已經夠你對我施上一次咒了?”
雷格巴左腿外側的褲兜皺了一下,那是手指在兜裡的一捏。
“這位——”艾格視線來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知打哪塊地方來的……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