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動物都具備好奇。
确認無害之後,松鼠會在肩膀上吱吱叫喚,海鷗會飛進窗戶,大搖大擺逡巡房屋。
像狼之類的危險猛獸也一樣。夏季森林裡,野狼并不總是成群結隊,飽食的孤狼趴在樹蔭納涼,你從樹間走過,武器收在背後,它擡起眼皮目送人影走離幾步,利爪悄然踩地,邁着不近不遠的步子跟上,接着舔舔鼻子,一路嗅過地上陌生的足迹。
腿上那隻蹼掌的動作介于觸碰與撫摸之間,力道輕微且距離有度,五道指頭的觸感格外清楚。潮意浸透時,他卻莫名由這隻手想到了那頭灰狼沿着蹤迹嗅來的吻部,有呼吸的噴吐,還沒餍足的舌頭,哪怕是無關獵食的探索,獸類口鼻的氣息依舊濕潤且兇險。
隻不過現在那種氣息并非遠遠地停在身後的腳印上,而是在順着大腿上攀。
他聞到了無法忽視的海水氣味,集中又漸次濃郁的,不像來自門外與水池,更像由眼前動物的身上散出。水汽也濃得像從那雙灰色眼睛裡湧出,鹹澀與苦味充溢空氣。
任何動物都具備好奇……艾格手指蹭過鰓上最後一根骨刺。
隻是腿上的這份好奇似乎過于潮濕了。
手指收回時,那氣味已經滿得像裹住了全身,他動了下鼻子,下意識往後撤了點臉頰。
人魚的所有動作又一次停住。
好似有扇窗在閉上,發出了什麼唬人的哐當聲響,它小半張鰓片往上蜷了蜷,有道指頭輕微彈跳一記。
然而蹼掌依舊停留在已經碰到的腿上,不前移,也不随之撤離。
如果這動物在海裡有捕食的活動,它肯定是藏匿潛伏的一把好手。艾格緩慢心想,當呼吸和長鰓一起屏住,它完全能和礁石融為一體。
還有那雙眼睛,也像由礁石縫隙裡望來。
水裡的魚尾成為了此時艙室裡唯一的動靜——上半身完全露出水面,人魚的尾鳍得時不時在水中滑擺一下,才能維持水面之上懸住不動的軀體,但若非特意打量,這動靜也是微不可察的。
黑色魚尾無聲無息,像是融化在了水裡,那會是礁石下一大叢幽深且隐秘的黑藻。
池子狹窄,水波的任何一點驚動本該難以掩藏,艾格無法得知那條尾巴擺動時是如何不發出一點兒水聲的,他臉頰傾斜,朝水下看了足有十來秒,數到了三下擺動。
人魚尾巴的擺動就在這時遲滞了一瞬——靜谧中,水面粼光也猶如一雙雙幽幽的眼睛,不眨動不驚擾,這一瞬,那些眼睛卻像是齊齊感受到了那道停上來的觀察,随着魚尾的動作紛紛閃爍。
尾鳍停頓了有那麼一會兒時間,如同每一種思索出現時的小段空白。
随後,清晰的水聲響起在這個小池子。
一直前後飄擺的魚尾伸了伸,出現了一個輕微下按的動作。仿佛在把神秘水紗從黑鱗上剝下——人魚上半身微微前傾,長發垂落,腰際繼續上擡,蹼掌從池邊人的大腿來到肩膀,摸索地,試探地,輕微搭碰上去,水下的漆黑魚尾就緩緩露出了水面。
艾格視線順去,燈光将每一片沾水的細鱗袒露。
若有人從門外遠遠看來,池邊的這一幕該是悚然可怖的。
那就像任何一個神秘故事極盡渲染不祥時的一幕。當魚尾豎起,漆黑顔色冒出窄洞般的池水,緻命而引誘的光閃爍于細密黑鱗,一條探頭出洞的巨大怪蛇似乎就在暗中無聲吐信。
瀑水般的黑發遮蔽着一切淌落下來,陰影也随之将那片空氣覆蓋。
門口的伊登就在這個時候回了頭。
眼睛被海霧模糊太久,那一瞬他以為自己還在傍晚時的噩夢裡。海風吹過門檻前,先吹醒了他僵硬的臉。不遠處,那張蒼白面孔懸在紅發碧眼之前,仿佛從一團暗色海水裡憑空冒出。
“……艾、艾……艾格!”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發出這個顫抖的音節,也許喉嚨裡的聲音已經被心髒跳動聲完全蓋了過去。他喊了艾格的名字,但這回人魚沒有像以前那樣向他轉來眼珠,同伴也沒從那長發陰影裡傳來應聲。他想擡腳進門,腳下門檻卻像魔盒上一道欲裂的縫隙。
恐懼來源于未知,好奇同樣來源于未知,未知的兩面隔着那一簾淌水的黑發,界限并不那麼分明。
艾格聽到了伊登的聲音,陰影覆蓋時,他看到的僅僅是一段淌水的黑尾。
清晰可數的鱗片,明确可繪的肌理線條。
繼續下望,則是一點點流彩的光。
那點光芒不是來自黑鱗,也不是燈光,而是尾鳍與水波的相互映射。
顔色透明的尾鳍在水裡完全展開又是另一副樣子。水波微晃間,冰藍、淺綠、灰紫,諸多奇異細碎的光在那片透明裡忽閃。
漆黑長尾能讓人想到海底的深沉,那落光的尾鳍卻讓人想到海中的鮮豔與光怪陸離。
又是一滴水從那片下颌滑落、掉上膝蓋,艾格這才收回視線,轉頭向門邊投去一眼,棕發青年捏着門框,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能驚叫出聲。
他與那雙圓睜的眼睛來了次毫無意義但平靜的對視。
然而伊登沒能從這一眼裡獲得一丁點兒平靜,他突然擡起顫着的手,向前指了指,露出了一個恐懼加劇的表情。
那手臂的指向處……是人魚動了,它坐上了池邊。
起先朝向艾格的是一道蒼白脊背。他見過不少動物的脊背,弱小的,巨大的,脊骨靈活且控制全身,往往能暴露出每一絲警惕與畏懼,那是薄弱且緻命的部位。
他感到手背上有濕意劃過,長發流動帶來一連串水痕,當人魚那覆有透明細鱗的腰部移轉過來,長鰓閉攏的面孔正對向他的雙眼,水中的魚尾也完全拖上了木闆。
它緊臨人類而坐,肩膀停在了半臂之隔的地方。
眼睛在那緊繃的肩線上停了有一會兒,艾格往褲子上蹭了蹭手背水滴,向地上魚尾看去。
聲音是完全按捺的,依舊在動的不是人魚的上半身,而是那條濕潤的魚尾。
黑色從背後貼地繞來,極盡緩慢地摸索過幹燥木闆。
一切發生得都悄無聲息,就像水會淌過地闆,光會驅開陰影,等到黑色細鱗停上周身地闆,一截泛着奇異光彩的柔軟尾鳍就送來了靴子邊。
仿佛它天生的坐姿就是如此,人魚黑發垂落,側頭凝視,把不閃不避的人類攏進了魚尾裡。
過了一會兒,艾格數着那縷黑發上越來越慢的水滴,聽到了一記細微的啪嗒聲,是腳邊那片尾鳍往上掀了掀,給他垂在近處的手指帶來了一點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