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季葦一早上八點不到就去找張淵。
對方照例提前等在酒店門口,還穿昨天季葦一幫他挑得那身黑襯衣,站得筆直,像幢在門前的一杆黑旗。
然而唯獨身上背了個破雙肩包,看上去就像一個……
蓄勢待發準備推銷信用卡的人。
季葦一路上本還惦記着昨晚事,弄不清張淵到底什麼态度,遠遠看見張淵站在那裡,一瞬間有些許忐忑。
可冷不丁看見張淵穿着這麼一身坐進來,胸前的領帶一絲不苟,忽然就沒忍住笑出聲。
張淵看見他笑,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領帶:“不對?”
“對,”季葦一一笑嗓子就癢,背過身去掩着嘴咳嗽幾聲,想到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嘴角就又不自覺往上翹:“你打得很好。”
這是實話,張淵學東西很快,領帶系得闆闆正正。
“就是……”季葦一替他把脖子上的領帶解開:“太嚴肅了,今天用不着這麼嚴肅。”
他簡直能想象出,如果就這麼帶着張淵見到程秋,對方可能會笑得坐到地上去。
不是笑張淵,是笑話他。
松掉了領帶,頸間的壓力驟然減輕,張淵狠狠舒了一口氣。
他其實不能理解這種東西的存在的意義,沒有腰帶褲子會掉,沒有領帶衣服又不會繃開。
這東西不僅沒用,束縛感又很強,走起路來還會跟着搖晃,做什麼事都要小心不把它弄髒。
領帶是季葦一送的,他不想弄髒,也不想讓季葦一覺得他不喜歡這東西。
所以小心翼翼地系在胸前。
萬幸對方主動幫他把領帶取下來,頸部仍有殘存的壓力感,他沿着領口摸了摸,索性把頂上的幾顆扣子都解開。
其實襯衫他也不想穿,這裡比桦城暖和很多,穿長袖對他來說已經有點熱了。
隻是季葦一昨天叫他就這麼穿着,所以他才就這麼穿着。
擡頭卻發現對方仍然在盯着自己看,欲言又止,表情複雜。
張淵看不懂,問他:“穿這個衣服,不好?”
“咳,沒有,挺好的。”季葦一強迫自己把目光從他敞開半片的胸脯上離開,松開手刹,一腳油門拐上路。
挺、好、的,程秋肯定喜歡。
所以修車真的這麼鍛煉身體嗎?
還是單純張淵天賦異禀?
程秋的工作室在郊區,離酒店還有不短的一段距離。
她工作室剛搬不久,季葦一自己也還沒去過,專心跟着導航開車。正好碰上上班高峰期,堵車厲害。
走走停停,一路無話。
季葦一幾次看右後視鏡時,餘光掠過坐在一旁的張淵。
對方全程沉默地坐在那裡,破雙肩包抱在懷裡,微微偏頭。
季葦一不知道他是在看左側的窗戶,還是在打量自己。
但無論是不是在看自己,季葦一并不讨厭被他這樣看着。
沉默是張淵身上一個非常顯著的優點,而這一點在他身邊的人群裡顯得極為稀缺。
從小到大,因為各種原因,他身邊總是充斥着太多的聲音,有些是在叮囑他,有些是在巴結他。
而大多數時候,張淵什麼也不說,隻是靜靜地看着。
季葦一把車停進園區:“到了。”他拉開自己那邊的車門,一條腿已經邁下去,回頭看一眼,發現張淵懷裡還抱着那個破雙肩包。
“拿得什麼東西,不重要就先放在車裡吧。”
張淵像是這才想起來,拉開包翻出一個塑料袋來:“給你。”
要送也是給程秋送,給他送的什麼禮?季葦一莫名其妙接過來,拆開塑料袋。
登時左腳一滑,差點從車座上出溜下去。
一瓶紅花油,滿滿一袋健胃消食片,混着兩盒嗎丁啉。
季葦一擡起臉來,剛剛沒踩穩,上牙磕在下嘴唇上,挺深的一道。
他在滿嘴血味兒裡茫然地看向張淵。
“藥店說,”張淵點點塑料袋:“不想吃飯,吃這個。”
“有心了,謝謝你。”季葦一忍着嘴疼朝張淵笑了笑。
忽然有了種被剛收留的野貓投喂鮮活大老鼠的微妙心情。
*
程秋醒着,準确來說,是還沒睡。
不在片場的時候,她習慣于從傍晚工作到第二天上午。
這位傳說中近些年最有天賦的青年導演現在還不到四十歲,有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拿橡皮筋綁在腦後,零零散散掉許多碎發出來。
她沒化妝,戴一幅闆材框架的大圓眼鏡,穿着一身黑衣服。
見面就對着張淵笑:“怎麼,看了這麼半天,覺得我像導演不?”
張淵沒說話,程秋看起來很年輕,是那種像大學生一樣的年輕。他心裡對導演該是什麼什麼樣子沒有概念,但總以為會是年紀很大的人。
季葦一從旁拉了他一下:“你别逗他了。”
反正逗他他也不說話。
程秋側過頭去打了個哈欠,季葦一又說:“路上堵車,來晚了,抱歉。”
程秋看着表揮揮手:“沒晚,就這個時候剛好,咱們速戰速決。”
她引他們進了工作室的其中一間屋子。
房間不大,窗戶很小,窗簾很厚,關上門的瞬間屋裡就黑了。
程秋沒有開燈,隻是走過去拉開半扇窗簾,窗子朝東,上午十點鐘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
季葦一被晃了一下眼睛,短暫地視覺模糊之後,他看到屋裡隻放了一張桌子。
靠近窗戶的地方用三腳架支着個小攝影機,背對窗戶,面朝屋内。
程秋說:“小季總賞臉借我搭個戲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