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帆卻覺得小孩子就像小花小草,悶在家裡不見天光就長不好。
哪怕那時候季葦一體力差到多走兩步就喘,馮帆也挑着天氣好的日子把他背到河灘曬太陽。
那時候岸邊還沒栽行道樹,隻用土坡堆了壩。季葦一就坐在壩上看書,馮帆提個鐵皮桶下河摸魚。
傍天黑再把他背回家,現捉的活魚片出肉來煮粥。
生滾魚片粥裡撒滿蔥花白胡椒,米粒煮得開花,魚片入口即化。鮮甜的粥水裡沒有淡水魚常見的土腥味,熱騰騰滑落進胃裡。
吃着那粥,季葦一就這樣一天天的長大了。
他父母一直覺得他身體好轉多虧了大師鐵口直斷。
但季葦一始終認為那是江風和魚湯的功勞。
他記憶裡的桦城是冰與火的城市,幹燥銳利的北風卷起煤炭燃燒的黑煙,鐵水滾燙,金屬冰冷。
唯獨河水彎彎,飽浸柔情。
忘川河裡想來沒有故鄉的魚,季葦一決定帶着這魚去見馮帆。
市場上這魚已經很少見,當然他不可能會自己去釣,隻能守在河邊等一個使用鈔能力的機會。
天氣太冷,他心裡其實打鼓,沒報太大希望。
沒想到等來的不是釣魚佬,是敢在零下氣溫下河的摸魚俠。
季葦一向河中那人投去目光。
河水結冰的溫度,那人竟隻穿了一件單衣,洗得發白的黑襯衫袖子卷到手肘上,褲腿也固定在大腿根,看起來該死得抗凍。
彎腰時垂下的頭發擋住了他的面容,隻看出身量高挑瘦長的,像是挺年輕。
他悶頭捉魚,弓着身子,動作靈活到有些惹眼。
每次都先是凝視水面,然後猛然下撲,甩着尾巴的活魚随着水花一并離水。
太輕易,仿佛撈的不是一尾遊魚,而是靜置在水底的鵝卵石。
季葦一自己雖然和運動基本絕緣,但投過不少古裝戲和動作戲,時常興起會去片場看熱鬧。
通常而言,這種幹練有力的動作隻能在武行身上看到。若是哪個藝人有這等身手,是要拍多角度花絮大吹特吹的。
看着青年幾乎是不歇氣兒地把魚扔進桶裡,一時竟有些入迷。
直到對方拎起桶要走,才想起自己其實是來買魚的。
季葦一準備喊一嗓子,張嘴要喊什麼又犯難。
覺得那人微妙地卡在一個叫哥們太小,叫同學太大,叫小師傅像和尚,叫小兄弟像葫蘆娃的尴尬境地。
總不能叫同志……
最後幹脆直接開口:“你好——魚賣嗎?”
這一句喊得挺大聲,抻得他嗓子銳痛,然而河裡那人頭也不回地往遠處走,像是壓根兒沒聽見似的。
季葦一又連喊了幾聲,始終沒能把人叫住,眼看對方就要上岸。
他實在太想要那魚,猶豫片刻,很沒禮貌地拾起岸邊一塊石頭,往水裡擲去。
打水漂也是馮帆教的,一翻十幾個跟頭,最後擦着河裡那人大腿過去。
對方果然終于回頭看。
季葦一于是朝他揮手,幾乎是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喊道:“你好!我想問問,你捉的魚賣不賣?”
尾音劈了叉,喉嚨一緊,“賣不賣”三個字都卡在嗓子眼裡。
青年沒有答話,然而确實朝他走過來。
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個窟窿地淌着淺水處的薄冰來到岸邊,雙手撐着欄杆,翻身上岸。
他袖子河水浸濕了一段,濕淋淋貼在手臂上,露出來的一截小臂随着肌肉發力把衣服繃得很緊。
就像一張拉滿的弓,弓弦破空,摩擦空氣發出銳響,而後穩穩落在地上。
季葦一忍住嗓子裡的癢意,朝他看去。
眼前的青年大概十七八歲的模樣,身量已足,臉還有些青澀,微妙地卡在男人與少年之間的狀态。
五官挺立,眉骨很高,偏生一對棱角很少的眼睛。
頭發剪得很短,沒有劉海遮擋,那雙眼睛毫不掩飾地看向季葦一。
沉靜而銳利的漆黑瞳仁撕開白日,像淬火之後剛剛出水的鐵器。
緊接着,他低下頭去,往褲子上蹭兩下手上的水漬,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用塑料袋裹住的東西,塞進耳朵裡。
助聽器。
青年伸手點了點自己:“叫、我?”
聲音低沉,語調略顯生硬,有點像中文半生不熟的外國人,每一個字都拼命用力,但說得很清楚。
季葦一忽然語塞,不确定對方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
他嗓子啞了,用力也發不出多大聲音,隻好把每個字都說得很慢:“魚,我想問問你,魚能賣給我嗎?”
“不行, ”對方搖搖頭,“要、拿去葬禮。”
他說完,轉身要走,忽然又回過頭。
沖着還站在原地的季葦一問:
“要魚、做什麼?”
“我也是。”季葦一偏頭,露出個輕飄飄地笑來:“我也拿去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