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早春四月初,偏遇上倒春寒。桦城夜裡下了雪,清早方才放晴。
天空很藍,又幹又冷。
酒紅色的邁巴赫停在路邊,車頂積着一層薄雪,底盤下的柏油路面幹幹淨淨。
從落雪前,車就一直停在這裡。
上午七點,車載藍牙響起鈴聲。
沒人接。
車裡有人,駕駛位的座椅放得半躺,季葦一靠在座位上側着頭,半張臉壓在皮質的座椅頭枕上,愣愣地盯着落下半扇的窗戶。
看到落在窗玻璃上的兩片雪花被車内的暖風空調吹得融化,拖着尾巴掉下去。
直到無人應答的電話自動挂斷,幾秒之後再一次撥過來,季葦一才如夢方醒,猛地坐直身體接起電話。
“哥?”
季津的聲音順着喇叭沖出來:“你怎麼不接電話!”
“我、”季葦一隻停頓了不到一秒,托辭張口就來,掩着嘴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我在睡覺。”
話音未落,一輛運渣土的大貨車挨着季葦一的車呼嘯而去。
噪音與尾氣夾着飛揚的塵土灌進車裡,季葦一皺着眉頭要去關窗,季津在那頭已經氣笑了:“睡覺——你這哪兒是睡覺?哪有人在大馬路上睡——”
季津頓了一下,忽然問:“小舟,你昨天晚上不會真睡在車上吧?”
季葦一讓尾氣嗆得嗓子發癢,低低咳嗽兩聲,這下是真含糊了:“嗯……我是在路上,剛上路,怕你說我起得早。”
邊說,邊狠狠用手點了控制窗戶的按鈕。
季葦一是正經八百的老來子,懷他的時候爸媽都四十多了。他是老二,上面有個親哥季津,兩個人之間差着十幾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母年紀的緣故,他天生心髒沒長好,這裡缺損那裡狹窄,出生第三天就進手術室,後來又斷斷續續大修小修好幾次。
這毛病目前根治不了,手術和藥物能讓他活,但終究不能活得跟大多數人一樣。
他家裡父母兄長身體都健康的要命,獨他一個病秧子,多年來捧在掌心怕壞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季津這兩年基本上接了家裡的班,在外是源海集團雷厲風行的CEO,一到他跟前就跟幼兒園老師似的。
隔着電話,還真讓他給猜着了——昨晚連夜開車,季葦一确實隻在車裡淺睡了一會兒。
季葦一急于結束對話,他打盹的時候怕一氧化碳中毒,給左右窗戶都留了縫隙。
原以為暖風開得夠大就不怕冷,多年不來,忘了桦城這地方冬天能凍死醉漢。
夜裡那場雪讓他受了寒,現在感冒症狀正在漸漸浮現,一咳嗽就有點停不下來。
季津馬上開始念經:“小舟,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離開家之前是怎麼答應我們的。你說就算趕不上——”
季葦一打斷他:“不急了。”
他聲音小,季津沒聽清:“急你也要休息啊,你——”
“我說不急了。”
季葦一深吸一口氣,又很輕很緩地呼出去,像是還有一部分殘留在肺裡,壓得嗓子發緊:“趕不上了。”
今天早上,淺眠中的他被電話驚醒,接起來就聽到了馮帆已經去世的消息。
這下是季津真說不出話來,隔着電話沉默許久:“那、你慢慢開。小舟,他……馮叔也八十歲了,你别太難過。”
季葦一“嗯”了一聲,手指輕點屏幕,挂斷電話,推門下車。
車裡空調開得太大,他幾乎忘了外面氣溫還在零下,身上隻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高領毛衣,羽絨外套還丢在車上。
精紡的美麗諾羊毛輕柔親膚薄薄一層,美麗凍人不頂事,風吹得他打了個哆嗦。
感冒對他而言十分要命,季葦一正要回頭去取衣服,遠處忽然嘩啦一聲水響。
來了!
他将雙臂抱在胸前,朝響聲的方向走去。
旁邊是一條河,沿岸栽着一排楊柳樹才冒新芽。河水平緩,水面微帶波瀾,太陽底下金光閃耀。
挺美的,但河邊的淺水上還有冰碴子呢。
而等一個在這種天氣裡下河摸魚的人,季葦一已經在這個地方守了幾個鐘頭。
這條河是松花江的某條分支,每年這個季節,會有一種特别的魚溯流而上路過這片水域。
特别的點在于——特别好吃。
因為肉質鮮嫩刺還少,桦城人早些年捉得很放肆,差點就把這魚捉到絕迹。後來市政府下了禁令,不讓撒網電魚,隻允許私人垂釣。
畢竟釣魚佬的日常就是空軍,釣得沒有喂得多。
季葦一小時候讨厭一切葷菜,一吃就吐。
按照中醫的說法可能是氣血不足脾胃虛弱無法克化之類的。他自我感覺是大部分的葷菜都腥,放進嘴裡就惡心,水裡的東西尤甚。
但馮帆沉迷于給他撈魚。
他四歲的時候經曆了第三次手術,按說手術成功症狀改善,但日常仍小病不斷,大半時間住在醫院裡。
季家父母不知道是因為做生意還是他身體的緣故,那幾年迷信程度變本加厲。
季葦一至今不知道當時到底是問了哪門哪派的哪位大師,總之最後的說法是不能放在家人身邊,要給他找個八字相合的人養兩年。
找來找去找到馮帆。
季葦一家祖上是從桦城來的,馮帆應該是他家某個遠方親戚的近親,血緣上沒什麼聯系。
但馮帆對他,确實就像對自己的孩子。
季葦一待在京城父母身邊時悉心嬌養在溫室,恨不得每天連家裡都用空調吹成恒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