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淵盯着季葦一,準确來說,是盯着他的嘴。
他雙耳的聽力都不好,僅有的陳年老助聽器戴在相對較強的那一側,要識别人聲仍比較艱難,聽得見卻常常聽不懂。
對方聲音很小,他得靠努力讀唇才能勉強理解。
眼前一張一合的兩片唇蒼白失色,唇的主人整個人都看起來是一副氣血不足的模樣,有幾分缺乏生機的慘然。
——這倒也沒什麼奇怪,誰去奔喪心情都不會太好。
隻是他五官實在精緻,越是慘淡,反倒越顯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
就連被高領毛衣壓住的脖子上的一根青色血管都仿佛都恰到好處。
張淵想起多年前聽過的一句老話:女娲造人時偏心,有人是親自拿手捏出來的,有人是用樹枝甩出來的泥點子變的。
女娲手作轉了一下手裡的鑰匙:“算是有緣,我載你一程吧。”
張淵沒聽見車門解鎖時的響聲,但順着對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不遠處酒紅色的轎車尾燈閃爍。
他沒答話,抖開剛剛用來裝助聽器的袋子,從桶裡裝點水,徒手抓兩條魚塞進去。
離水的魚拍打着尾巴奮力掙紮,冷不丁劈頭蓋臉濺了季葦一一身。
他平日裡被養得十指不沾陽春水,家裡一樓廚房開火的時候,關門開着油煙機還得囑咐他不要下樓。
活魚的洗澡水襲來,他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裝了魚的塑料袋緊跟着遞到他眼前:“給你。”
季葦一蹭掉臉上的水漬:“多少錢?”
對方搖搖頭:“送給你。”
季葦一愣了愣:“為什麼?”
青年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沒有回答,把手裡的塑料袋口紮緊,放在地上:“給你。”
說罷,提着他的鐵皮桶扭頭就走。
季葦一想攔他,一句“哎——”字剛出口,一口冷風嗆進喉嚨裡。
他掩着嘴猛咳一陣,咳到彎下腰來撐住膝蓋,蒼白的臉上都震出紅暈。
再直起身時,青年已經走出去挺遠。
季葦一遠遠地喊:“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腳步确實是微微頓了那麼一頓,然而終究沒有回頭。
他迎着朝陽走去,消失在光暈裡。
估計是沒聽見,季葦一想。
忘了他聽不見。
塑料袋裡的兩條魚你擠我我擠你地亂竄,季葦一俯身将袋子提起來,把自己和魚一并塞進車裡。
暖風撲面,熱意一激,季葦一忽然才又想起冷。拿過羽絨服胡亂裹住自己,肌肉的顫抖一時竟難以抑制,仿佛骨頭縫裡都讓寒氣浸透了。
這才後知後覺自己好像是作了回死。
他長這麼大,總是又怕死,又經常作死。
他把魚挂在副駕駛的門把手上,狠踩油門,開車上路。
昨夜的積雪被太陽曬化,柏油馬路上亮晶晶的。
季葦一駕車趟過去,車輪飛馳,酒紅色的車身上濺得到處斑斑點點,淌成慘不忍睹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一直開,開到一家殡葬用品店門口。
沒有參加白事的經驗,揮揮手說讓老闆看着弄點,撿貴的好的,隻管把後備箱塞滿為止。
他那輛邁巴赫在小小的桦城縣城裡實在惹眼,幾乎是在腦門上紋着我很有錢幾個大字。
店老闆抱着富貴主顧一頓猛薅,招呼着店員撿最貴的紙紮元寶往他後備箱裡狂塞,邊塞邊跟報貫口一樣給他介紹。
從不知道這東西還有這麼多講究,季葦一立在車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
成箱成箱的紙制品塞滿後備箱,他感覺自己也在被一股巨大的疲憊填滿。
活該他累——
連日開車奔波,這兩天他連八個鐘頭都沒睡上。
唯獨今天淩晨扛不住在車上打個盹的功夫,馮帆的死訊還猝不及防就來了。
驚得他一顆心髒突突亂跳,沖下車連藥帶膽汁都吐個幹淨。
到現在胃裡還是空的,水都沒怎麼喝過。
到底最後一面也沒見上,現在倒是不用急了。
馮帆生前最後幾天被從醫院帶回村子裡,季葦一沒細問,也知道是打算要土葬。
按照當地的規矩,他該趕在今晚守靈和第二天早上出靈之間的功夫去燒紙磕頭,去早了也不合适。
季葦一放棄在街上當遊魂,拎着青年留給他的魚找賓館開了間房。
雖然已經很累,進屋第一件事還是洗澡。
花灑一開,彌散蒸氣好像能把眼皮黏住。
季葦一從浴室出來,頭發都沒來得及吹幹,就倒在床上陷入了昏睡。
這一覺睡得極沉,既沒有故人入夢,也不見新交叩門。
當季葦一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
狹小的空間被暖氣片烘烤得很熱,他入睡時又蓋了棉被,結果發了滿身大汗,貼身的睡衣幾乎能擰出水來。
體内水分過度蒸發,他口幹舌燥,在困倦中摸到酒店贈送的礦泉水,胡亂地往嘴裡灌了幾口。
冷水落進空了十幾個小時沒有食物入賬的胃裡,腹部的肌肉在銳痛中驟然收縮。
季葦一壓着上腹倒回床上,不知道到底是胃痛還是心髒不适。
整個身體都跟着繃緊,趴在被子上嗚咽了一聲。
身體一時痛得無法移動,他摸不到藥,隻能閉眼咬牙自己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