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朱衣侯”。
——藤原純子看着這一列娟秀的字迹,大腦一片空白。
這五個字她都認識,然而組合起來,卻成就出一種超越她認知的美感。
這是名字?
是這道菜的名字?
菜名還能這麼起?
終于,藤原純子的大腦胡亂地運作起來,試圖分析現在的情況。
她隐約感覺到了,“玉帶朱衣侯”竟然真的是這道菜的名字。
而且,比她起的“香蔥焖海老”要精妙不知多少倍。
可、可是,這到底是怎麼——
“不錯,這個名字不錯。”
李馳在一旁朗聲笑着,解開了藤原純子的疑惑。
“蝦之雅稱中,朕也覺得以‘朱衣侯’為最佳。”
在李馳看來,因蝦頭似矛又似槍而将其稱作“江湖客”,帶上了糟亂的江湖習氣,打打殺殺的,為他所不喜;
因其色澤紅豔,形狀卷曲而将其稱作“瑪瑙鈎”則有圄于閨房情樂的輕靡之感,遮遮掩掩的;
又因為蝦的須發長且白,其實大隆也有“長須公”這樣的叫法,和藤原純子的“海老”頗有相似之處。
但李馳覺得這樣叫法過于直白,不算雅緻。
唯有這一句“朱衣侯”,極其符合李馳的帝王心性。
他朝藤原純子解釋道:“本朝高官才可穿朱服紫。愛妃你看這些紅色的海蝦,豈不是正如金殿面聖的朱衣公侯嗎?”
藤原純子恍然大悟。
她顫着瞳孔,視線在那張花箋和蘇曉瓷之間轉了無數遍。
“朱衣侯……”
藤原純子喃喃道,震驚于華夏文字這樣精準的表達和豐富的寓意。
這三個字,甚至都是最簡單、最基礎的漢字,既不華麗,也不高深。
可短短三字,不僅完美描述出了食材的形态、顔色,更難得的是那意境。
就如同此時,隻聽了這名字,隻說這幾句講解,李馳的眼前就仿佛出現了那些因受封受賞而躬身行禮,千恩萬謝的臣子們。
不得不說,他是這世間最配得上這個菜名之人了。
李馳龍心大悅,繼續稱贊。
“蝦有峥嵘若龍之相,也有力争上遊之雄,比其它水族精貴氣派,以朱衣侯比拟正合适。”
藤原純子隻茫然地點點頭。
她的面色也是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在應和李馳。
于是李馳對她這般表現,生出淡淡不滿來。
經過幾天的相處,李馳已經習慣一呼,藤原純子自己就能百應,對他極盡崇拜。
而此時,自己講解了一大頓,藤原純子卻無甚反應。
于是,帶着自己也未察覺到的規訓意圖,李馳笑問,“愛妃,朕來考考你。朱衣侯你明白了,那‘玉帶’又作何解?現在可看出來了?”
藤原純子看出來了。
原來所謂“玉帶”,就是她方才大咧咧說的那些香蔥。
雪白的蔥段被油溫染上金色,變得柔軟而透白,确實像是由金線編織、綴着顆顆寶玉的玉帶。
更難得的是,這一意向正與朱衣相配。
因為公侯王爵皆是身穿朱衣、腰系玉帶。
——磕磕絆絆地,藤原純子将自己的見解如此說出,隻是沒有平常那樣甜美的笑容,也并非平常那樣謙恭的語氣,這使得李馳心中的隐隐郁氣,仍是沒有得到抒發。
他本來想着,如果藤原純子真起出一個好名,不如就由她将這道菜命名,宮中從此延用,也算是博美人一笑的佳話。
隻可惜,兩個名字高下分明,看來是不用改了。
其實,經曆昨日今日這兩遭,李馳對于藤原純子那“漢學之神女”的名号究竟有幾斤幾兩,心中已然有數。
但比起這名号,他其實更看重藤原純子是否乖巧可人,是否将全部的心神精力獻給他。
李馳覺得自己或許太過嬌慣藤原純子了。
那恃寵而驕的習慣一旦養成,便很難糾正。
李馳必須現在便随便找個什麼理由,讓她嘗一點苦頭,如此,才能将她修剪成自己最喜歡的模樣。
李馳收起笑容,“愛妃,怎能因長者年老,就說他們身軀佝偻似蝦?還特意将其點出,作成什麼‘海老’一詞。”
“朕以為此詞十分無禮,而且小氣,你以後莫再用了。”
藤原純子本來仍陷在沖擊中,神思都是木的,乍聽君王斥責,驟然驚住。
“陛下……”
她想要開口解釋。
然而她自會說話,說的就是“海老”一詞,從來沒想過其不妥之處,如何能追根溯源地解釋明白?
李馳還在繼續,“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亦該為長者諱。就算長者非親非故、無财無權,隻是尋常百姓,也不可輕率地隻以一‘老’字相稱。”
那“長須公”的名字,起碼還算個帶着敬意的尊稱呢。
“愛妃,聽明白了嗎?”
自打相識,李馳從來沒有用這樣嚴肅的語氣與藤原純子說話,後者頓感驚惶不已。
藤原純子低頭連連道歉,看不清表情,蘇曉瓷的餘光倒是能看到阿竹正向自己投來無比怨恨的目光。
關我什麼事?!
這裡又有我的事?!
蘇曉瓷深感冤枉。
右膳長大人明鑒啊!她在心中遙遙呼喚厲玉娘。
我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自己早已決定百忍成金,絕對不與藤原純子一般見識了,奈何對方人菜瘾大,非要挑釁……
如果她沒想賣弄墨水去起什麼菜名,哪有這自取其辱的一出?
她自己來送人頭,蘇曉瓷也很無辜啊。
而且天地良心,蘇曉瓷可不是在拿自己穿越的金手指碾壓藤原純子。
蘇曉瓷在現代時,雖然也學習和研究了許多古菜譜,但是她畢竟是廚子,又不是漢語言文學博士,在古文學的造詣上,還是差了許多。
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侯。
鲟香透白瓊瑤片,蝦醉殷紅瑪瑙鈎。(1)
……
無論是這些詩句,還是昨日國宴上的禮記,都是蘇曉瓷來到此世才學會的。
所以不隻是她,哪怕去問任何一個能夠升做一等膳婢之人,那都是被負責的姐姐們打着手闆背出來的。
她們對于各種食材相生相克的關系、質性、産地,以及經典中所記載的膳食之道、宴飲之禮都能對答如流。
畢竟,她們可是在這禁宮中當差。
全天下,沒有地方比此處更講究禮節和規章了。
原主本就十分用功,蘇曉瓷接收了她的記憶,是個很好的開始。
她又深知自己欠缺于此,于是孜孜不倦地學習,才将那些相當于硬灌進自己腦中的知識融會貫通,能夠靈活地使用,起出了“玉帶朱衣侯”這樣的名字。
聰慧的天性,适當的努力,加之最重要的原因——有幸根植于這一片文化昌盛、曆史悠久的土壤,蘇曉瓷早在不知不覺間就吸取了足夠的養分。
文化賦予她感知力,曆史賦予她理解力。
這一切與生俱來,融入她的血脈,早超過了時間、空間、地域等所有限制,綿延不絕。
所以蘇曉瓷能在見到晴夏涼秋、岸芷汀蘭的美景時,腦中驟然彈出一句最合适的詩句。
所以她能僅用四字的成語和典故,就精簡而準确地表達想法、陳述情況,與同胞們高效地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