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能在任何一個滄海桑田、鏡花水月的瞬間,有感而發,歎出那些以前未能真正讀懂的箴言和俗語。
所以哪怕她是現代人,初學一句古韻十足的“朱衣侯”,也能立刻理解其中的意韻。
而不是像藤原純子一樣——
明明就生活在使用古文的時代,仍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拼出一知半解,不得法門,難登妙境。
正如李馳的那一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華夏的冰,可是凍了數千年不止。
這千年不熄的遺芳餘烈,始終蟄伏于蘇曉瓷之身、蟄伏于每一個華夏子孫之身,而後在某個瞬間——忽然就蘇醒,與她們合奏出了來自遠古的共鳴。
那些在短短數年間,囫囵吞棗般粗淺地學了一些漢學的和瀛人,怎麼可能比得上真正的華夏子孫?
起點就是不一樣的。
所以,哪怕蘇曉瓷不主動出擊,也能讓來犯的敵人丢盔卸甲。
藤原純子此時便是心慌意亂,仿佛掉進了從一個小小菜名衍生出的萬丈深淵,爬也爬不上來。
她胃口全消,李馳倒是胃口大開。
早在說話間,尚食女官已經剝了一隻油焖的鮮蝦,放入他的食碟中。
那蝦彈滑無比,筷子夾了挨到唇邊,便立時如活物一般躍入口中。
李馳挑眉,感受金色的蔥香先浸滿口腔,再一口咬下——嫩、滑、還有那麼一點點的脆,蝦被烘出原原本本的鮮味,蔥和油結合出的油潤香氣更是錦上添花,令李馳十分滿意。
打一個巴掌給一個蝦,他看着仍心有餘悸的藤原純子,複溫和地笑着,親手給她夾了蝦。
這蝦一入口,藤原純子就感知到其不同。多麼恰到好處的調味和火候!
她從未吃過如此鮮嫩可口、同時還滋味豐富的蝦。
藤原純子這回不敢懈怠,努力調整情緒,熱切地與李馳交談。
隻是,她到底有些食不知味,再美味的餐食也是白搭,一隻蝦磨磨蹭蹭吃完時,李馳已經吃了兩隻海膽水餃。
全新的餡料搭配令李馳十分驚訝。
這海刺猬他吃過幾次,記得禦廚房也是加了雞蛋,是用雞蛋炒散的。
李馳吃了,隻覺得此物無甚特别,而且腥氣太重,不如尋常魚蝦鮮美。
萬萬沒想到,同是加了雞蛋,這水餃竟是如此适口,毫無腥膻之味,隻有被合适的烹調之法帶出的鮮甜。
這是因為蘇曉瓷将海膽攪拌得剛好,松松散散的有零有整,才能又和雞蛋和諧,又不失其原有的口感和滋味。
水餃包得不大,剛好一口一個,如同一個個鼓囊囊的小炮仗包,咬下去就炸出溫熱而豐沛的汁水,直往喉嚨裡泵,鮮得人簡直要把舌頭一起吞下。
“這餃子滋味極佳。”李馳稱贊,“沒想到海刺猬還有這樣做法。”
尚食女官們與有榮焉,巧笑倩兮地回應着帝王的喜悅,勸酒勸飯餐。
李馳心情舒暢,又親自給藤原純子夾了水餃。
藤原純子還沒吃過餃子,甚至沒吃出來這餡料是什麼做的,亦不知李馳口中的“海刺猬”就是自己所知的海膽。
她隻知道這東西太好吃了!
比起蒸制,煮熟的餃子皮本就更柔韌,光滑如緞,和着那鮮美鹹鮮的餡料,滑溜溜地就順下去了,令她意猶未盡。
幸虧她不知道,那餡料居然是海膽所制作,否則,說不定也要像阿竹似的鬧出一番事端。
可實際上,就算要鬧,藤原純子現在也是力不從心,難掀風浪。
如今眼見李馳滿意菜品,女官們也應和,風向完全倒向蘇曉瓷……
而身為和瀛人,藤原純子最不願的就是與衆不同,最擅長的就是随波逐流,她便隻得跟風誇贊。
“蘇女官這兩道菜品确實都巧奪天工,純子受教了。”
她刻意将姿态放低,楚楚可憐,似乎是在等待李馳安撫她一句“膳婢而已,如何能與愛妃相比?”
可惜,李馳吃得正舒暢,根本沒接茬。
不僅沒接茬,他又看蘇曉瓷始終很順眼,便随手拿起一個未用的純金酒盞示意。
“賞給你了。”
“多謝陛下!”
蘇曉瓷驚喜非常,趕緊雙手接過,高呼萬歲。
金盞不大,卻是實心的,這沉甸甸的重量牽出蘇曉瓷抑制不住的笑容。
與之相對的,是藤原純子看着蘇曉瓷,震驚到難以言表。
和瀛的金礦極其稀少,黃金被尤其珍惜地使用。
就算在她的陪嫁裡,也沒有這樣純金之物,最貴重的隻是鍍金。
而這樣一個一兩多重的純金錾花杯……就被賜給了一個膳婢?
還是一個由她叫來、準備搓弄搓弄的膳婢?
那她豈不是還幫了蘇曉瓷一把?!
藤原純子隻覺得一口氣怄住,登時食不下咽。
自打來到大隆,她已經見過無數翠羽明珠、瓊樓玉宇。
可眼睛看見是一回事,眼界的提高卻是另一回事。
她根本無法理解這樣的慷慨。
但是蘇曉瓷理解!
蘇曉瓷接受!
李馳再給十個八個,她都一秒也不謙虛推脫,全部接受!
先賢有言: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美滋滋!
也不算不辯禮義啦,蘇曉瓷想,這是她靠實力得來的。
一個金盞,價值不菲,無疑是她之後路途的厚重本錢。
接下來的時間裡,她一直雙手合着兜住金盞,指尖在上愛不釋手地摩挲着。
直到膳用過半,蘇曉瓷忽聽腳步紛紛,而後見有一位年長的青袍内侍,托着一個木盒,領着五七下屬進得殿來。
此時,她還不知此人乃是李馳身邊的内侍總管,名叫陳永忠。
李馳見了陳永忠,便問“禮物都送過去了?”
陳永忠點頭稱是。
不知為何,他的嘴角雖然有着觐見君王時營業性的标準笑容,但是給人的感覺卻是苦兮兮的,好像被什麼負面情緒撕扯,一張臉上五味雜陳。
蘇曉瓷的感覺沒錯。
陳永忠此時心搖搖如懸旌,驚魂未定,正惡狠狠地暗将和瀛使團所有人從頭到尾罵了一遍。
侍候天子三十餘年,他還從未遇過這樣的事情。
一向精明強幹的陳永忠,此時竟也躊躇不決。
他一邊和李馳對話,一邊頻頻望向手中木盒。
誰願意将這……這東西呈到天子眼前啊?
他在心中哀嚎。
然而,使臣進呈之物,無論何物,必須刻不容緩送至禦前。
——這是大隆皇室的祖訓。
大隆為當世強國,國君為天下共主。
九夷、百越、三十六國……無數番邦部落皆來朝觐。
大隆曆代帝王在血與火的淬煉中,深知使臣任何微小的動向,都可能迅速孵化出巨大的差池、誤會,或者陰謀。
因此,大隆治國尤重外交,便有了那樣一條祖訓。
也就是說,使臣隻要送了東西、送了書信,哪怕君王在酣睡之中,内侍也要立刻傳達。
職責所在,祖訓所迫,陳永忠隻能眼一閉心一橫。
“陛下,”他顫聲道,将木盒高舉過眉。
“藤原少将軍拜謝您的賞賜,特意……特意為您準備了一份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