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亮的紅透海蝦尾尖相對,一個挨着一個整齊擺做一圈,如同光華流轉的絲綢扇面一般引人矚目,最先撞入藤原純子眼簾。
“原來是蝦啊,看起來非常美味呢。是海蝦嗎?”
蘇曉瓷垂眸,肅聲回答,“正是。”
蘇曉瓷隻做最低限度的交流,旁的話,一句不多說。
她想着的是方才離開膳房時,厲玉娘見縫插針給的叮囑——
莫要再争強好勝,而是要盡力讓藤原純子舒心展意,出了這口氣才好。
蘇曉瓷一想,也是。
唯有如此,她才有盡快擺脫這一尴尬處境的可能。
于是蘇曉瓷下定決心——
哪怕藤原純子之後指鹿為馬,或是呼晝作夜。
總之,無論她出什麼錯、鬧什麼笑話,蘇曉瓷都絕對順着她,絕對不揭穿!
蘇曉瓷這佛系心态調整得很好,藤原純子卻不可能放過她。
她定定看着蘇曉瓷幾息,忽展顔而笑,嬌聲邀請李馳,一同先品鑒蘇曉瓷做的這兩道菜。
李馳沒有不應的道理,說着“随愛妃喜歡就好”,眼睛卻不自覺在蘇曉瓷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昨日國宴上離得遠,蘇曉瓷又一直低着頭,他沒有看清。
如今再見她如此樣貌,甚為驚豔,乃至想問問她的姓名家世。
但是李馳到底是個體面的帝王,當着新納的年輕寵妃如此行事,未免輕浪,這便作罷。
況且,雖然大隆以女子的豐腴矯健為美,蘇曉瓷也正應這樣的标準。
但李馳年紀越大,卻越喜愛嬌嫩如同細蕊的美人。如今藤原純子更合他的胃口,這才連着三日宣召其侍寝。
可憐可歎,藤原純子對身邊這一位自己全心全意倚靠的帝王的想法一無所知,仍如每一位恃寵而驕的新晉宮妃一樣,再柔軟謙遜的表情下,也有藏不住的驕傲溢出來。
她揚着小巧的下巴,打量這一盤海蝦,因見它們尤其閃亮,便問,“是用油煎的?”
“回禀娘娘,這道菜的烹饪技法叫做‘油焖’,是隻用少量油與食物自身的汁水,以較柔的火候焖熟。”
俗話說,“千滾不如一焖”。
焖制的菜肴原味鮮香,也是蘇曉瓷最喜歡的方法之一。
“原來如此。”
藤原純子從善如流地點頭。
她之前因為“膳膏芗”一事而深感恥辱,是因為蘇曉瓷知道她所不知道的古文。
然而,如果僅僅是需要由蘇曉瓷告知這樣的烹饪知識,藤原純子是沒有半分不悅的。
這本來,就不是她該知道的。
在髒亂的廚房裡,施展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末技,而且還殺生造孽呢!
——這一切,都和藤原純子無關。
她就算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否則,其他和瀛貴女可是會笑話她的。
甚至用不着她們笑話,藤原純子自己就要覺得自己庸俗了。
所以她才不管蘇曉瓷菜做得多好,隻執意想在文學底蘊上壓過她。
瞧着這一盤海蝦,藤原純子便靈機一動。
“陛下,和瀛國如今雖然用的是漢文,然而我們也用漢字自己造出了一些新詞。比如這蝦之一物,在和瀛便被寫作‘海老’。”(2)
“蝦總是弓着身子,就像海中的老人,因此得名。”
藤原純子越說越雀躍,眸色也漸漸亮了起來。
對啊!她想,就像蘇曉瓷知道她不知道的詩句一樣,她也知道蘇曉瓷不知道的詞語啊。
尤其是這樣準确又生動的和瀛詞語,蘇曉瓷怎麼可能知道呢?
念及此,藤原純子隻覺得勝券在握。
她翹着難壓的嘴角,細聲問道。
“陛下,蘇女官,你們覺得‘海老’這個名字怎麼樣呀?”
…………不怎麼樣!
李馳和蘇曉瓷幾乎同時這樣想。
刹那間,她們的腦海中已經閃過好幾種蝦的雅稱,每一種都比一聲生硬而粗糙的“海老”要好。
但是,李馳不忍駁面子,蘇曉瓷決心給面子,兩人竟不約而同地稱贊了這種叫法。
藤原純子便越發得意,“不知蘇女官給此菜起了什麼名字?”
未等蘇曉瓷回答,藤原純子便繼續。
“既然你也覺得海老這叫法很好,不如就将菜名更改了吧?改叫‘油焖海老’,很是生動呢。”
蘇曉瓷:……
過于生動了吧?!
聽起來簡直殘暴啊!
放過老年人吧!
侍膳的尚食女官們也亦是相顧無言,在大眼瞪小眼的沉默中暗藏着忍不住的笑意。
她們皆是出身好、才學佳的高階女官,本來以為藤原純子能起一個沉博絕麗的好名字,讓她們開開眼界。
沒想到,竟是水白白的大白話。
“……嗯,不行,油焖……還是不太好聽。”
誰也沒搭腔,是藤原純子自己先搖頭,低聲斟酌着。
她抱着從蘇曉瓷處扳回一局的期望,一心一意想将這菜名起得更漂亮。
再看一眼,見那海蝦是與蔥一同焖的,有段段微金蔥白圍繞,便又脫口而出。
“蔥焖海老!不,香蔥焖海老,再加一個香字。”
藤原純子覺得自己這菜名起得好極了。
天真而無知如她,時至此刻,仍然以為華夏文字之美,竟是僅僅雕琢一個兩個字眼便可輕易入手之物。
所以,當她志得意滿地接過尚食女官奉上的花箋,看到其上蘇曉瓷早寫好的菜肴名字時,才陷入了完全的懵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