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的文字之美,唐哉皇哉,浩然峨然。
那些短句的鋒利,那些排比的恢宏,正被盡數淋漓展現。
官員們也說不清此時是什麼心情,隻覺得這一切由清越的女聲歎唱似的說出,更令人心潮激蕩。
置身席間,鼓脹的卻不是肚腹,而是胸腔,仿佛有千種的意氣、萬般的豪情要澎湃而出。
而和瀛國衆人,全部安靜如雞。
哭喊的、啜泣的、咳嗽的、私語交談的,盡數在蘇曉瓷的回答之中,下意識閉了嘴,一聲不敢吱。
藤原純子的神色尤其衰敗。
《論語》……她到底是讀過的。
蘇曉瓷既然都背到這裡了,藤原純子便知道她要用什麼來回答她的問題了。
而那個答案,将無懈可擊。
不急不緩地,蘇曉瓷也确實給出了最後一擊——
“不得其醬,不食!”
妙啊!
郭洹音幾乎要撫掌而歎了。
這樣的回答,她藤原純子還敢糾纏?
别說她隻是一個昭儀,就算她是皇後、太後、太皇太後……又怎能對至聖先師的飲食禮儀挑剔一個字?
她要是敢這麼做,天下人、不對,光是此時殿中人的唾沫星子就夠把她淹死了,還夠讓其屍身順流漂回和瀛去。
凡是和郭洹音打過交道的人,大都稱贊他“沉靜持重”“不怒而威”,簡直生來就是為了勝任禮部之職。
這些人恐怕難以想象——這一位郭尚書,此時卻恨不得在宮宴上擊節大笑,因一個膳婢的話而深覺與有榮焉。
郭洹音看着藤原純子慘白的面色,心說什麼将軍之女、絕世之才啊,居然還不如這殿上随手抓來的一個宮娥。
也對,郭洹音想,和瀛國,向來是最會大吹大擂的。
明明隻有三分,他們便敢用精巧言辭裝作十分,說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因禮部和鴻胪寺皆司掌儀禮之事,二者職責偶有重疊,關系較近。
所以郭洹音對和瀛國的各種情況也很了解。
他知曉,大隆每回給作為三等邦國的和瀛的回禮,單單布料一類,就有茜绛色緞五十匹、绀青色緞五十匹、白絹五十匹……(1)
可和瀛國送來的禮品,其實非常寒酸。
比如,他們每回都會送一種本國織的“班布”。
“班”通“斑”,這是一種染色木棉布。(1)
他們信誓旦旦,說此布是以最嚴謹的精神,由最靈巧的工匠們嘔心瀝血織就。
問題是,郭洹音并非不識農桑的雲端之人,他是在民間當過父母官的。
依他看來,那班布黯淡又皺巴,鹹菜葉子似的。
大隆村頭六七十歲的老妪,一梭聲盡重一梭,也能用破舊的織機織出更好的來……
就是這樣的土布,卻能換走一片金玉琳琅。
和瀛國沒有一分羞慚,而是十分理直氣壯,隻反複說班布的工藝是多麼多麼珍貴,多麼多麼獨特。
而且,它們可是凝聚了“工匠之精魂”啊!
和普通的布能一樣嗎?!
彼時,郭洹音唯有和鴻胪寺卿相視苦笑。
如今,郭洹音算是看明白了,藤原純子的情況,其實和那班布是一樣的——
半瓶咣當的水平,卻被冠以不相符的盛名,無論外表怎樣以謙虛包裹,其内裡實以傲慢做芯。
還“漢學之神女”……
居然如此輕率,就敢自比鬼神。
這樣的話,郭洹音聽都不敢聽,他們卻敢到處說。
最後的結果,就是堆砌的光環被輕易擊破,露出平庸的本質來。
郭洹音一直不滿于和瀛國行事作風,如今當場得見他們的虛僞被戳破,自然無不暢快。
而且蘇曉瓷的回答,還替他報了方才谏言未被聽取的一箭之仇。
他瞧着蘇曉瓷,便更覺得可愛可親起來。
更何況,郭洹音現在已經可以确定,之前她的回話并不是誤打誤撞,而都是恰到好處的設計。
當真是兩排利齒伶牙,一副錦心繡腸。
如果不是禮部不缺女官,郭洹音都想将她撬過來了。
郭洹音方才手拍到一半,緊急停住了,可又覺得這莫名的激動熱血無處宣洩,于是也偷摸夾了一大口炙豚肉,美滋滋吃下。
他心想,終于可以安安穩穩地宴飲了。
事實确實如此,因為蘇曉瓷那毫無破綻的答案,藤原純子根本不敢再反問半個字,隻能連聲附和。
而直到宴席結束,她也未再擅自發言。
無論郭洹音什麼時候看去,都隻見她十分乖巧地靜坐。
可郭洹音心裡也明白,此女既已入宮,便有新的波折已在孕育。
隻能且行且看了。
*——*——*
“好了,白靈姐姐,快别哭了。”
一邊端着餐皿往鴻胪寺後廚撤,蘇曉瓷還要一邊輕聲細語地勸。
她蘊着安撫的笑意,既是自嘲,又是試探。
“姐姐不怪我自作主張就好。”
白靈猛搖頭,甩出幾滴淚珠。
“怎麼可能會怪你?曉瓷,這次你真是救了我。”
白靈活到二十歲後半,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她有幸成為膳使,全靠确實頗有烹調的天賦。
可若真論起待人接物、立身處世的靈巧和從容,她則比不上蘇曉瓷。
方才若是被責難之人是白靈,她必然兩股戰戰,一句合理的辯解都說不出。
結果就是不僅自己受罰,還要連累整個後廚。
所以蘇曉瓷一番操作,使一切得以周全,是真的救了她的性命和前程。
白靈真心感激,隻道,“那樣的情況,你肯挺身而出,我真是、真是,哎……真是不知該用什麼來報答。”
“不,姐姐。”
蘇曉瓷微微一笑,“你知道的。”
白靈終于懂了。
而後,又懵了。
她實在不敢相信蘇曉瓷為了那名額,敢去直面天子之怒。
白靈羞愧交加,隻能據實以告。
“可那名額,已經、已經呈報給右膳長大人了……”
“什麼?”
蘇曉瓷無語凝噎。
感情之前來找她的商量都是假的,人家分明已經先斬後奏了!
白靈之前被方芳言辭所迷,蘇曉瓷卻也理解她。
唯到了此時,蘇曉瓷才真真正正開始怪起白靈來。
怪她茫無定見,想要做兩頭得好的老好人,最後卻兩頭都成空。
她固然心思不壞,可絕非值得長随和深交的上峰,于蘇曉瓷今後的路途無益。
這樣想來,蘇曉瓷趕緊成為膳使、從白靈手下自立門戶的心情就更迫切了。
眼見蘇曉瓷竟真驚到呆住,白靈臊得臉通紅,都趕上差點咳死的藤原義了。
她當即向蘇曉瓷許諾,會去面見右膳長大人,将名額更改回來。
白靈确為想一出是一出的主兒,蘇曉瓷現已不願輕信。正想着如何提出與她同去,也好多一層保險,身後卻有人疾步追來。
借着宮道上兩排石燈的溶溶暖光,蘇曉瓷看清——來人正是右膳長身邊最得力的一等膳使。
“蘇曉瓷,右膳長大人找你,速與我同往。”
蘇曉瓷:……好吧,還是我自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