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令在場所有大隆官員心中,同時浮現出一連串疑問——
藤原純子,她竟然算是和瀛國最精通漢學之人?
這就是“漢學之神女”?
那怎麼連《禮記》這樣最基礎的經典都沒有讀過?
難道那和瀛國,盡是無禮之人耶?
況且,若是别的篇章不讀也就罷了。
可此句出自《内則》一篇,并非是在講天子起居,而是告誡子女如何敬養父母、供奉飲食的。
藤原純子為人女而不知,則是不孝。
無禮、不孝,這樣的人就是陛下新晉的寵妃嗎?
至于李馳,則是心情複雜地看着自己想要炫耀的才女、神女。
“……愛妃呀,‘膏芗’之意是牛油,乃是周朝調味之一。因凡取自牲畜之脂,周朝不言‘油’,而言‘膏’,所以古籍之中……”
忽然之間,他隻覺得沒有耐性和心情再說下去了,也不再看藤原純子,隻将臉一撇,手随意往蘇曉瓷方一指。
“你來說吧。”
藤原純子的搶白,令蘇曉瓷本來隻是單純為鴻胪寺開脫的行為變得複雜,處境也極其尴尬。
她意識到這一點,卻也隻能随機應變,硬着頭皮說下去。
“回陛下、娘娘,此菜需選用三月齡以内的小乳豬,入爐以果木烤制之後,片取最為鮮美、肥瘦得宜的部分再以寬油爆炒,将每一片豬肉都焅出焦香的一圈金邊。”
宴廳之中,許多大隆朝臣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陳情就陳情,她怎麼說得如此細緻美味,真是将人的饞蟲都勾起來了!
他們本就是在宴中被耽誤,如今看熱鬧看累了,正是饑餓之時,便有那落拓恣意的臣子,偷偷夾了這炙豚肉入口——
霎時間,辛香濃郁的滋味充滿口腔。
确實是最鮮嫩的乳豬肉,每一片都是肥肉油而不膩,瘦肉則滑韌耐嚼,吃一個滿口噴香。
那醬料更是點睛之筆。
主體是辣椒和蒜蓉的霸道味道,另有其它數種香料彙聚一堂,各顯神通。
而能讓它們如此和諧的醬料基底,這味道,真不愧是……
“……牛油膏。”
蘇曉瓷也剛好說到那豬肉回鍋爆炒時所用,正是牛油膏。
她偷瞄一眼藤原純子的表情,一邊在心中歎氣一邊繼續。
“牛油的滋味濃醇,以香辣之味更能襯托。所以自開國起,此菜的醬汁定制便是二兩膏,入四顆一寸長辣椒,另加四瓣……”
流暢得體的表達,外加娴熟細緻的背誦,充分說明鴻胪制作這道菜寺既十分用心,又嚴守傳統。
禮部尚書郭洹音大感驚奇,瞧着蘇曉瓷的目光中染上欣賞之意。
不管這小膳婢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的話意确實在不知不覺間,就巧妙地消解了皇帝“備膳不用心”的斥責。
郭洹音抓住時機再次進言,“如此說來,依臣之見,這道炙豚肉的做法合理且合禮,不算鴻胪寺的失職。”
禮部尚書口中的一個“禮”字,重逾千金。
很多時候,這宮中的飲食禮儀,要遠遠大于内容。
就比如這道以《禮記》記載烹調的炙豚肉,未必比一碗放蕩不羁的紅燒肉更好吃。
但因為是天子之宴,所以必須要有,而且必須嚴格依照規矩制作。
而它既然合乎禮節,就沒有被指摘的道理。
本來,臣子打了圓場,李馳也不欲在這糟心事上繼續計較。
他就是為了給和瀛國面子,轉而找己方的過失。
如果連己方也不用罰,自是皆大歡喜的。
于是,李馳借坡下驢,贊同了郭洹音的說法。
他甚至也沒再繼續追究鴻胪寺的責任,隻象征性地又訓斥兩句,強調供給外邦使臣的餐食“務必格外精潔”雲雲。
說着,李馳擺擺手,就想将此事了結。
然而,藤原純子忽然發話了。
“這位女官……”
雖然她的措辭客氣,甚至是完全不必要的客氣,面對蘇曉瓷這樣一看衣飾就是低階宮婢的人,也顯得彬彬有禮,極有風度。
然而一直軟糯的聲音,卻帶上了不自覺的尖細。
再說那神色,竟已有些恍惚了。
因為就在藤原純子看到衆人是如何靜聽蘇曉瓷之語時,才猛然意識到: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在夫家最具權勢的貴人們面前、在母族将她作高嶺之花仰望的下人們面前、在因她而舉辦的國宴之上,狠狠地出了醜。
而在藤原純子迄今為止的人生當中,所面臨過的最大絕境,也不過是在漢詩會當日忽降暴雨,髒污了精心挑選的衣擺。
巨大的屈辱和不甘,還有被一個低賤的庖廚之人搶走風頭的憤怒,居然驅使藤原純子不依不饒地,繼續針對蘇曉瓷。
“這位女官,你所說的這道炙豚肉做法确實精妙。”
“而豚肉在我和瀛國,向來是炙烤、或是清炖之後食用。”
藤原純子的心态實在很好。
說話間,她已經恢複了一派溫柔。
然而那雙眼睛,卻如同美麗花樹上生的樹瘤,黑漆漆、圓洞洞,一動不動,緊盯着蘇曉瓷,似乎一定要抓住她的錯漏。
藤原純子問:“如和瀛國那樣,取食物的天然滋味就很好。何必一定要加那醬料?”
她是笑着問的,然而就連李馳這樣的遲鈍直男都莫名覺出她的怅怅不樂,端酒盞的動作一滞,略微迷惑地朝她看了一眼。
至于郭洹音等旁觀而清的,更是看透了這個問題的本質。
藤原純子明明,已經将答案定死在問題裡。
因為所謂“天然去雕飾”,乃是至性至情之美。
真要說起來,天下莫能與之争美。
隻要抓住這一點詭辯,藤原純子就可以不變應萬變。
于是,無論蘇曉瓷如何回答加醬料的理由——為了味道更好、為了賣相更佳、為了更易于下飯佐酒……都顯得不那麼充分。
這要如何回答?
郭洹音皺眉撫須,轉而眉尖一挑,笑歎自己竟在真心實意為這小膳婢捏了一把汗。
他眼珠不錯地瞧着蘇曉瓷,而後,忽發生了一件令他懷疑自己老眼昏花的事情——
隻見那小小膳婢,居然極快、極輕地笑了一下。
而這樣薄如雲影中些微星芒的笑意,恰恰證明蘇曉瓷生氣了。
就連清圓的眼尾,都蟄出一鈎銳利的尖尖來。
明明對大隆的飲食文化一知半解,為何非要來指手畫腳?
給她兄長下的台階,難道就一定要用她們鴻胪寺來砌?
“回娘娘的話,大隆物産種類和烹調方法之豐富,千種萬種,難以計量。這豚肉,自然也有直接炙烤或清煮的。”
既不谄媚,也不冒犯,蘇曉瓷的态度凜凜清清,好像隻是在陳述最簡單的道理和事實。
“其它豚肉菜,自是怎麼做都可以。”
“可此菜既然是遵循古籍而作,便要一切依禮法而為。子曰……”
蘇曉瓷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她唇邊得體而輕緩的弧度,如滿嵌晶石的彎刀似的,飛快在藤原純子身上剌了一下。
藤原純子瞬間頭皮發麻。
雖然這小奴婢一直恭謹有加、毫無錯處,但是藤原純子幾乎可以肯定——
她的這個停頓就好像在問:“《論語》,你總讀過吧?”
對方躬身立于階下,可高坐的藤原純子卻覺得,自己正在被睥睨。
那聲音也如同珠玉擲于地,泠泠碰撞在藤原純子耳邊。
“……子曰,色惡,不食。”
蘇曉瓷一字一頓地繼續。
“臭惡,不食。”
“失饪,不食。”
“不時,不食。”
“割不正,不食。”(2)
音量漸高的每一句“不食”,都在驕傲地誇耀君子之馔、天子之宴,該是怎樣的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大隆官員們聽着聽着,都不自覺地點頭。
他們甚至要跟着這節奏微微搖頭晃腦起來,仿佛回到了幼年啟蒙的學堂之中,正跟着眉須皆白的老先生、還有茅窗外晃動的竹影,一遍又一遍,悠長地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