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風徐,天光晴妙,秦鶴陽和幾個手帕交坐在花亭中,相互着一個給一個染指甲。
指甲花是她們方才在花圃裡掐的,秦鶴陽挑了鮮亮亮的橙黃色,染在指甲上像暖澄澄的太陽。
小姐妹聚在一塊就是喜歡叽裡咕噜說話,這一夥姑娘今年都和秦鶴陽差不多大,好幾個已經許了人家。
“方才馬場上的那個就是你家裡人給你挑中的?”
“嗯呐,聽說他和你未婚夫婿還是同一年的舉子,關系很是不錯呢。”
“這下好啦,說不準成婚後我們還能在一塊呢。”
至交姐妹在一塊才不會不好意思,幾個姑娘一點不羞的,熱熱鬧鬧地商量着成婚後的事。
一派熱鬧間,始終不發一言的秦鶴陽就有些顯眼了起來。
“陽陽,令堂還沒有給你訂下合适的夫婿嗎?”有人有些擔憂地詢問。
十七不小了,她們最晚都是去年就定好了人家,成婚前還有好幾道禮,還要忙着嫁衣婚禮等事,忙忙亂亂半年都不一定夠,現下都五月了,陽陽的生辰還在冬月,若還不趁早訂好人家,等來年成婚說不準都快十九了。
秦鶴陽有些笑不出來,原本娘親今日是想在今日見着平成郡主後讓她托媒為自己介紹個好夫婿的,但今日半途殺出個甯遠将軍,平成郡主忙着去招待,娘親哪有機會去找平成郡主私下說這事?
但她還是強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沒有就沒有呗,大不了就像平成郡主家的陸姑娘一樣不成婚進宮做女官去呗。”
可說得好聽,人家陸梧歡是什麼資質,秦鶴陽又是什麼資質,就算她想進宮,宮裡也不一定會收她。
幾個姑娘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不再提成婚的事,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旁的來。
唯獨秦鶴陽,看着指尖躍動的日光,心裡的那塊大石頭始終沒有挪開。
不僅朱元瑤,其實她也是很想離開秦家的。
娘親總是很怪,你說她不在乎孩子,可從小到大錦衣玉食從來沒有短了自己的,讓秦鶴陽說娘親不好她說不出口。
可若是說娘親在乎她,卻又好像從來不為她籌謀将來,從不要求她學成什麼本事,或是讀熟什麼書。
方才秦鶴陽說那番入宮的話時她自己也心虛,她知道自己其實不夠格。
可她真的按照娘親的話隻顧吃喝玩樂了,娘親看着她又好像也不滿意,看着她時常哀傷地歎息。
所以她又嘗試着做一個京中标準的淑女,娘親見了卻第一次朝着她大發雷霆。
“你本性并非如此,又為何要畫虎不成反類犬做出這幅樣子?!真是平白糟蹋我給你的教誨!”
可她的本性是什麼樣的呢?秦鶴陽自己都不知道。但娘親既然不喜歡她做淑女,那她不做就是了。
從小到大也隻有和秦鶴隐在一塊時,她才能真的覺得自在些。
但秦鶴隐也遲早會成家立業,她得給自己找個去處。
她會好好地為娘親頤養天年,但她的确不想再在秦府待下去了。
指甲都塗好了,秦鶴陽吸吸鼻子,挂起笑正打算繼續和友人們一同四處遊玩。
她們卻看着她面露難色。
秦鶴陽皺了皺眉,有些不解,一個離她近的姑娘小心翼翼解釋:“畫峰那邊得了空,家裡讓我去見見他。”
畫峰是這個姑娘商定的未婚夫婿。
哦對,秦鶴陽恍然,此次春會本就是給她們一個和男子正大光明相處的機會的。
現在友人們都染上了新指甲,也該去見夫婿了。
想清楚了,故而秦鶴陽也隻是皺了皺臉做出怒嗔的樣子:“好啊你們幾個,一個個重色輕友,實在是讨打!”
幾人見她這般反應,就知她并不介意,便也配合地做出作揖讨饒的樣子:“好姑娘,就饒了我們這回吧,待日後得了空我親自上門給你緻歉好不好?”
“去去去,别留在這裡礙我的眼!”秦鶴陽揮揮手,笑着打發了這一夥人。
很快花亭中隻剩下她一人,方才的熱鬧仿佛是一場夢,現在繁華散去,隻有她一人留在原地。
娘親和白梅客不知去向,朱元瑤正和朱家姐妹擲鐵環,四周熱鬧依舊,但秦鶴陽莫名有種被全世界抛棄的感覺。
但春色實在太好,秦鶴陽坐了一會,便也不願意在這裡虛度時光,她讓侍女别跟着,起身去四下裡攀折花枝。
她給自己定了個準,尋見十種不同的春花,然後就用這些春花編成個花環,回去後送給秦鶴隐,也算是讓他見見春色。
他明年會試,今日都沒空閑來此。
當然,秦鶴随明年也要參與會試,此刻也同樣在書塾中苦讀,但秦鶴陽完全沒有給秦鶴随編個花環的意思。
手心手背都有薄厚,兩個兄長之間也必然有更親近的那個。
隻是春會的莊子實在太大,秦鶴陽又是極挑剔的,花開的小不要,色彩不好看不要,走走停停,竟漸漸遠了熱鬧場。
待她反應過來時,已經到了一處極為繁茂的花木林中,四下安靜,隻能隐約聽見遠處的說笑聲。
這種莊子肯定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地方,且她沒了蹤迹早晚會有人來尋,秦鶴陽倒也不慌亂,仔細挑了一枝開得漂亮的紅花放入包中,而後便慢悠悠地向四下尋路。
果然如她所料,順着一個方向後走着走着便出現了淙淙的水聲,再往那邊走,沒過多久一條河流映入眼中,河岸一角是個精美秀雅的亭子,還放低了一面欄杆方便遊人釣魚賞玩。
亭中有人,秦鶴陽眯了眯眼,看清亭中人時一時有些怔愣。
娘親怎麼會在此?
她皺起眉,正想過去時,腳腕不知被樹根一絆,差點跌在地上。
低頭一看,哪裡是什麼樹根,分明是一隻人手!
甚至現在還死死攥着她的腳踝!
秦鶴陽一時呆愣原地,順着那隻人手繼續往後看,一個男人就蹲在一旁的矮叢中,甚至還仰起臉沖她龇了龇牙。
這是……這是人嗎?!
秦鶴陽下意識想尖叫,那人卻像看出了她的打算,趕在她開口之前迅速起身按住她的嘴将她拉入了矮叢中。
“别叫别叫,不能讓那些人發現我們!”
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甚至聽起來比她還要驚惶,可秦鶴陽卻沒心思體會他的感受,一門心思想要掙脫,甚至将唾沫蠕在他的掌心,想試圖用惡心來讓男人松手。
可男人捂得很緊,哪怕她拼力掙紮,惹樹叢一陣劇烈搖晃,也沒讓她發出一點聲響。
好半晌,待秦鶴陽動作的幅度小了些時,那人稍稍松了些力道,在她耳邊輕聲道:
“我不是壞人,也不想傷你。”
他的聲音急急的:“那便正在談事,若你過去被發現了說不定會殺你滅口!”
那是我娘!她怎麼可能殺我!
秦鶴陽試圖用眼神駁斥身後男子,可男人實在不算聰明,沒看出她眼中的意思,見她不信還加大威脅的力道:
“她們說的可是殺人的事!”
秦鶴陽一愣,掙紮都一時停了下來。
男子看她聽進去了,但也不敢将她松開,兩人就一直維持着這個動作,直到亭中人離開。
這下秦鶴陽看清楚了,一個是娘親,一個是娘身邊的心腹嬷嬷。
直到看不見兩人的身影,男子一下将秦鶴陽松開,方才吐了好些唾沫在他手心,現在忙在衣服上擦了擦。
見秦鶴陽坐在地上遲遲不起,面色還慘白的不像話,男子心知方才定是吓到人了,心下生愧,忙伸手将人拉起來。
“方才不得已冒犯姑娘了,姑娘沒事吧?”
秦鶴陽一把揮開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說她們謀劃的殺人的事,她們打算殺誰?”
男子一僵:“其實也不是要殺人……”
方才這姑娘的反應太大了,若不說的嚴重點隻怕唬不住人。
秦鶴陽反複驚悸後本就繃緊了一根弦,但她下意識不能讓這男子知道娘親的打算——就算娘親真要殺人,那她後面也會去勸,若讓外人知道了那可不行。
天知道方才那會她用了多大的勇氣才下定決心和這男子魚死網破的!
結果現在告訴她是唬她的?
一張一弛之間,再看這男子,秦鶴陽隻覺胸悶氣短,那男子看她樣子也覺得不對,一時也顧不上什麼了,忙蹲下順着呼吸撫着她的背。
許久,聽姑娘的呼吸終于順暢,男子才稍稍放下心,就聽見傳來一聲細微的,極弱的哽咽。
男子:……
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可姑娘沒有他想象中的放聲大哭,隻低着頭,肩膀一下一下地聳着,晶瑩的水珠一點一滴落到繡樣精美的裙上,暈開一片水漬,時不時溢出一聲極小的嗚咽。
看起來可憐的緊。
男人有些無措,一時搭在秦鶴陽背上的手也開始滾燙起來,想試着安慰,卻連個名字都說不出來,隻好拿出在家中的習慣,忙從兜裡掏出三四片金葉子塞到秦鶴陽手裡:
“你、你别哭了。”
這話像什麼機關,原本秦鶴陽還壓抑着,現在卻被他一句話澆起火來,直接将一手的金葉子狠狠拍到男人臉上:“王八蛋!滾蛋!”
男人自小在家衆星捧月,哪裡遭過這樣被甩臉子的對待,剛想發火,可擡眼一看姑娘眼眶還是紅的,眼睛裡頭蓄着淚,整張臉因着憤怒還泛着紅,很不服輸的樣子。
到底是他的錯,男子歎了口氣,歇了火,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隻靜靜坐在姑娘身邊,等着她哭聲漸消。
又是好一會,秦鶴陽終于冷靜下來,她無視男子伸過來的手,強撐着樹幹站了起來:“那你到底聽見什麼了?”
他一定聽到娘親的談話,她得想想辦法。
男子撓了撓臉,方才隔得遠,況且他又沒有什麼過耳不忘的記性,現在隻記得一點點:“……說是要查什麼人。”
但那時兩人都神态嚴肅,顯然說的是很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