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看一會周尚錦抓耳撓腮的窘态後便打算大發慈悲地饒過她,可現在卻沒了那股心思。
正欲開口,一旁突然出現個臉生侍女:“夫人,有人請您。”
沒說是誰,白梅客心裡卻隐約有猜測,她看了一眼周尚錦,而後輕輕垂下眼:“帶路。”
站起身時,比賽結束的鑼聲正正好響起,白梅客憑欄望去,獲勝隊伍青綠色的飄帶在日光下肆意飛揚。
輸了。
平成郡主為陳雲馳安排的雅間地處高位,華美精緻,内裡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溫度怡人,屋内焚着香,卻不礙四方明光通透,能看到最漂亮的一處春景,也能将地下半園遊樂玩鬧納入眼中。
陳雲馳卻并未賞景,他姿态松散地倚坐中央寶椅,手肘閑閑搭在扶手之上,峥嵘的面容就隐在雲煙後。
房内除了他們二人外并無旁人,這本不合規矩,但陳雲馳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屋外守着的皆是他的心腹。
白梅客垂眸進去,沒有多看一眼,先跪下叩了個頭:“義父。”
“嗯。”陳雲馳的聲音穿透層層雲煙,落到白梅客耳中仿佛也帶了些熏人的閑散。
他沒有叫白梅客起身,隻是姿态更随意了些:“來做什麼?”
明明是他叫自己來的,現在卻這樣問。
白梅客低着頭,字字清晰道,
“聞得甯遠将軍駕臨,妾特來拜見。”
等了半晌,卻聽見陳雲馳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一遍:“妾?”
白梅客這才緩緩擡起頭,哪怕看不清陳雲馳也微微抿唇笑了笑:“不僅要自稱妾,梳的頭發也是婦人髻了。”
好像有股銳利的視線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她聽見陳雲馳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好醜。”說罷輕笑一聲,“但梅兒容色姝麗,也算是這個發髻的福氣了。”
“坐下說話。”陳雲馳沖一旁座椅揚了揚下巴。
白梅客依言坐下後,陳雲馳叫來随扈,而後睨了一眼白梅客:“把東西給小姐。”
“是。”随扈領命,随即從袖中掏出一份薄薄的紙張遞給白梅客後退下。
白梅客有些不解地接過這張紙,閱讀期間,陳雲馳隻向後仰着,一邊伸手拿起一旁茶盞吹了吹,漫不經心地看着白梅客。
片晌,白梅客放下紙,看向陳雲馳的目光掩不住的震驚:“您是說,雲州的那個姑娘,真的有可能是璇兒?”
紙上所言雲州那個姑娘,好幾處都與她妹妹白璇印證。
陳雲馳不意外她的反應,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眼:“現在能告訴義父,你和徐昀成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
陳雲馳為她做成了這樣大一件事,白梅客小心看向陳雲馳,斟酌了下說法:“我原是尋思着,秦鶴鄰或許不能留了。”
用了“或許”,聽起來會和婉些。
隻是再怎麼斟酌也改變不了話中的意思,話音落下,陳雲馳端着茶盞的手一抖,差點摔了下去。
他忙扶住盞,有些無奈道:“這才多久,就起了殺心了?”
嫁過去這些日子,什麼消息都沒探出來,陳雲馳這話落在白梅客耳中,就有些譴責她好高骛遠之意。
陳雲馳看透了她,啧了一聲:“沒怪你,隻是殺他也得有個緣由,你先給我說說?”
說起這個,白梅客稍稍吸了口氣,落在膝上的手也不自覺攥緊了下裙。
她從成婚第二日秦鶴鄰将早膳換成她喜歡的那件事說起,到那日他為她換上喜歡的醬菜,全都告訴了陳雲馳。
當然,後來與秦鶴鄰說的喜歡不喜歡那些話并沒有說。
說罷這些,她又道:“我懷疑他已經知道我是白梅客。若是如此,還是在他知道更多前殺了為好。”
知道更多,指秦鶴鄰知道自己背後之人就是義父。
語畢,陳雲馳久久不言,隻一下一下地提起茶蓋又松開,玉盞相擊的清脆聲響在屋内反複回檔,白梅客竟覺得這敲擊聲與她的心跳莫名重合。
漫長的寂靜後,她聽到陳雲馳的聲音,渾厚低沉:“發生這些事,你想殺他也是無可奈何。可這又怎麼和徐昀成有了關系?他不支持你?”
還有“原是打算殺了秦鶴鄰”,難道現在就不想殺他了?
“我想先告訴您來着。”白梅客細聲道,“但秦鶴鄰先入獄了,我便想着,說不準他被折磨得心志薄弱,若能趁此了解了他更好。”
“但或許讓徐指揮誤會了,他便和周尚錦牽連着,想要我的命。”
她可一句話都沒胡說,這些事都有所根據,白梅客并不怕陳雲馳查出什麼異樣來。
據方才廳中那些婦人所言,陳雲馳昨夜才回的京,應當是還沒問過徐昀成,白梅客得先入為主。
陳雲馳聽罷“嗯”了一聲,而後久久不言,半晌,才緩聲道:“是徐昀成的錯。但你也要聽話。”
白梅客垂了垂眼,悶悶應了一聲,但落到陳雲馳眼中,很明顯能感受到“我可以為了您不怪他,但我還是很難過”的意思。
到底是養了五年的孩子,陳雲馳歎了口氣,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我從陝西回來,帶了好些東西,完了你挑了挑,喜歡的都拿走怎麼樣?”
每次義父從外頭回來都會給她帶一堆姑娘家喜歡的東西讓她挑,但白梅客為表乖巧,每次都隻拿一兩個。
見她終于點頭,陳雲馳頓了頓,繼續道:“可你失蹤,秦鶴鄰又為何會去尋你?”
府上少了一個細作難道不是好事嗎?
終于還是問上了這個問題,白梅客閉了閉眼,緩慢道:“我覺着……他對我有意。”
說這話時她的臉微微偏着,卻能很清楚地叫陳雲馳看到她所有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羞澀悸動,隻有不解與困惑。
自然,這個回答有些荒謬,白梅客不指望陳雲馳能相信,但他隻訝然地挑了一瞬的眉,便很快接受了這個結果。
以白梅客對他的了解,他是真的信了這件事。
“所以……”他似笑非笑道,“這段時日他針對夏瑞,逼得周尚錦與夏瑞和離,竟也有你的一份?”
白梅客蹙了蹙眉,莫名有些不喜陳雲馳說這番話時的腔調。
但她還是沒說什麼,片晌,陳雲馳喝光了茶盞中的茶,随意擱在桌上:“但現在還不是殺秦鶴鄰的時候。”
這番話義父說過多次,但從來不給她說緣故,就當白梅客以為這次同樣如此時,陳雲馳卻繼續道:“你可還記得你父親當年獲的是什麼罪?”
當然,白梅客在夜裡反複咀嚼過無數次,那個禍及了整個白家的頗有重量的罪名——勾結反賊,其心不軌。
陳雲馳沒有等她回答,隻自顧自道:“為什麼秦培懷會選擇給你父親按這樣一個罪呢?”
這個答案白梅客也清楚,義父無數次告訴她,是因為父親直言上谏,而父親所谏牽涉過深,尤其牽涉大皇子,若真讓皇帝看了隻怕要動大怒,便被内閣那夥人攔住了。
為絕後患,秦培懷便尋了個機會,将父親與當時為禍一方的反賊牽扯一起,白家才遭了災。
隻是現在這件事的真實性,白梅客稍稍有了疑慮。
白梅客蹙了蹙眉,軟聲道:“您還是别考我了。”
陳雲馳瞥她一眼,見她誠懇,便敲了敲茶盞,像敲打不好好念書的學生的頭:“就你來看,咱們這個皇帝到底是個什麼性子?”
“掌控欲強,做事狠辣,好武功,并不算仁善……”白梅客蹙着眉細數這些特點,都不是什麼優點。
陳雲馳又敲了敲茶盞,補充道:“他還極愛尋求中庸。”
中庸,也就是不喜歡手下哪方勢力過于出頭。
那秦培懷當年這樣膽大妄為,難道是為了……
陳雲馳見她想通,颔首道:“便是為主動尋個錯處退下去,你隻看秦觀這一代寂寂無名,卻不知若非如此秦家活不到現在。”
順着這個思路想,而今不論皇帝用了什麼法子,總歸是打算重用秦鶴鄰,難道說……
“有一方勢力,已經到了讓皇上想要控制的地步了?”白梅客試探道。
而今京中如日中天的,除了陸家,旁人再擔不起這個詞兒。
白梅客好像一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但又好像出現了更多的疑惑。
比如就算皇帝要遏制陸家,有和義父有什麼關系,義父為什麼要留着秦鶴鄰?難道說義父其實不屬大皇子,也不屬三皇子,實際上是皇帝的人?
白梅客有些不解,但陳雲馳顯然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好了,既然你和徐昀成的事是個誤會,日後便小心些,平成郡主那丫頭瞧着不簡單,少招惹她。”
“此外,若是累了,便修養段時日,過幾日我在讓時霁到你這來,他應當也念你念得不行。”
陳雲馳安排的面面俱到,白梅客卻很難再有心中一暖的情緒,隻得笑道:“義父如此挂念,我又有什麼好推辭的,隻是璇兒的事……”
陳雲馳安撫道:“不必多心,待有了結果,我必然先告知你。”
他下了逐客令,白梅客隻好躬了一禮後離開。
而在她離開後不久,内室又緩緩出來了一人。
陳雲馳眉宇間沒了灑脫自如,取而代之深沉蕭殺:“回去告訴娘娘,秦鶴鄰那邊控制住了。”
陸梧歡颔首,緩步走向窗邊,擡手伸向蔓進來的花枝,美人春紅,總該是幅美好的畫面,她聲音卻莫名聽着危險:“娘娘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