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到這番話或許會覺得秦鶴鄰瘋了,想光靠一個削去爵位就免了舞弊的罰,但皇帝知道他的意思。
秦家世代靠着祖輩留下的這一個國公的爵位,在京中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世家,爵位是先輩留下的,卻更是皇帝給的,秦鶴鄰願意以此投誠,向皇帝表明忠心。
但功名是他考的,幹幹淨淨,舞弊一事,他不認。
皇帝涼涼看了一眼還沒退下去的趙蘅,趙蘅一肅,迅速離開了奉天殿。
殿内再無旁人,皇帝這才漏出點火氣來:“這小子什麼意思?朕讓他聽點話就這麼為難他?他還敢拿爵位來威脅朕了?”
崔芳忙道:“秦公子怎麼會這麼想,他這樣說,正是因為怕了您了。”
皇帝不言,默默了半晌,偏頭看向崔芳:“那些刑罰都用上了嗎?”
崔芳垂頭:“都用了。”
手邊有塊核桃,皇帝直接拿起扔進嘴裡:“他什麼反應?”
崔芳一頓,拿過一旁的鉗子開核桃,一邊道:“瞧着沒怎麼不對勁的。”
那種情況下,沒什麼不對勁就是最大的不對勁。
皇帝面色微沉,核桃咬得咔嚓作響。
崔芳又道:“不過聽武大人所說,一個人待在牢房裡的時候偷偷哭來着。”
武大人就是負責關押秦鶴鄰的那個禁軍首領。
皇帝眉頭緩緩松開,這才像話嘛。
他吧咂了下嘴,慢慢品道:“你說,誰教他的這個法子?”
崔芳看皇帝像是不想吃了,便停了開核桃的動作,笑道:“這奴才可不敢亂猜。”
皇帝聞言冷笑:“你不說朕也知道,除了徐昀成那個匹夫外誰還對兒女這麼慈軟?”
“朕聽說他那個小女兒是不是就嫁給秦鶴鄰當媳婦了?”
“欸,皇上您記性可真好。”崔芳笑道,“昨日徐小姐還去牢裡看望秦公子來着。”
皇帝點點頭:“那就對得上喽。”
“行了,今兒就把鶴鄰放出來吧。”皇帝撫了撫胡須,“瞧他的樣子也知道該怎麼辦了。”
崔芳贊他心善:“那這爵位……”
皇帝擺擺手站起身來:“秦觀就這麼一個兒子,我還能真給他削了?你直接傳旨下去,舞弊一事并不屬實,秦鶴鄰官複原職,半月後去戶部任職。”
崔芳前頭聽着都應了,唯獨最後一句愣了愣,小心提醒道:“皇上,先前朱大人不是已經說讓秦公子去工部……”
皇帝啧了一聲,沒有回答,寒涼地乜了一眼崔芳。
崔芳一個激靈,連忙應是。
皇帝這才懶懶收回目光:“擺駕,去夏貴妃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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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元十六年的科舉舞弊案,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了。
大興釋放囚犯時通常在正午時分,日頭最烈,陽氣最盛,武大人送秦鶴鄰出來。
“大人慢走。”
秦鶴鄰微微颔首,脊背挺得筆直:“多謝。”
這段時日下來,武大人實在覺得秦鶴鄰了不得,也頗同情他受到這無妄之災:“您回去後好好休息,都過去了。您府上派馬車來接您了,我便不遠送了。”
秦鶴鄰一愣,他并未讓馬車來接他。
武大人朝他身後指了指,秦鶴鄰回眸,一輛梁上挂着國公府牌子的馬車不知何時停在了不遠處。
裡頭人好像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他看去時窗簾恰恰好被掀起,露出裡面一張熟悉的臉。
她就那樣看着他,眉眼清亮,昂揚又歡快,琥珀色的瞳仁裡好像盛滿了所有的神采,對上他的目光還頗為得意地眨了眨眼。
秦鶴鄰不由就看得愣住了,日光澄澈,映在她的臉上,秦鶴鄰一時分不清心尖到底是被什麼燙了一下。
有一瞬間他想垂下眼避開那道光芒,可到最後又不知道受到什麼鼓舞,竟大着膽子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白梅客早在他走來時便掀開了車簾走到前室,半邊身子都探了出來,遠遠便向他伸來了一隻手。
秦鶴鄰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紅衣,比成親那日還要鮮豔,背後是灰撲撲的牢獄,蔚藍天色下她顯眼得像從監獄裡開出的花。
秦鶴鄰忽地想到他看的那本借屍還魂話本的結局,重活一次的小姐終于找到了一個真心待她的侍衛,逃離的那天,侍衛就是這樣在馬上向小姐伸來了一隻手。
他原本對結局嗤之以鼻,可現在卻莫名覺得,當時那個侍衛也一定穿了一身紅衣。
他像是被迷了魂,不受控制地握住她的手,滾燙的溫度燙得他一哆嗦,思緒回籠,下意識想抽回手去。
他還沒有洗淨,怎麼能碰她?
可白梅客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她手勁極大,不由分說地在他退開之前緊握住他的腕,一點不放松,竟叫他完全掙不開。
幾乎是紮眼的功夫,他便被她拽進了車廂中,眼前一時昏暗,隻有烈火似的裙擺飄搖。
他半跪在椅前,上半身幾乎撲到了她膝上,這樣的距離,别說臭味了,隻怕連他頭上的髒污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秦鶴鄰的目光順着她的裙擺向上,果然看到了白梅客微微蹙起的眉。
他有些慌,白梅客卻又一用力将他提了起來安置到一旁位上,從始至終沒有松開握着他手腕的手。
“回家!”很清脆的一聲,不知是在對外頭的車夫還是對他說。
馬車緩緩向前行動起來,車輿内一時誰都沒有在說話,秦鶴鄰有些坐立難安,總有股聞聞自己身上味道的沖動。
白梅客看在眼裡,卻并未多說什麼,回到府上,直接将秦鶴鄰帶到了鶴華堂的浴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