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鶴鄰屈膝坐在地上,這裡頭看不到日光,但昨日一個刑,今日一個刑,他大概知道已經過去了兩日。
身上倒是沒有一點傷口,隻是四肢因長期蜷縮而有些動彈不得。
再稍稍堅持一下,等到明日皇帝直接為他定罪,他所有的倔強都失去了意義之後,就可以直接認輸了。
秦鶴鄰緩緩摩挲了下掌心。
隻是不知這個他在這個角落裡找到的碎紙上寫了什麼?
或許是他今生态度要坦然得多,到了這間石箱中并未像前世那樣崩潰,反而讓他摸到了這個。
在他之前還有人被關在了這裡,并且在離開之前留下了張碎紙。
隻是這裡太黑,他出去受刑時又不能帶着,故而還不知道紙上寫了什麼。
紙上可能什麼都沒寫,也可能寫着一堆沒有意義的胡話,但的确讓秦鶴鄰在這間牢房裡的時間好打發了一點。
但也隻是一點。
秦鶴鄰緩緩将頭靠在身後牆壁之上,牆上并不幹淨,但他身上也不遑多讓,三天沒有收拾自己,秦鶴鄰知道自己現在樣子應該與路邊乞丐差不多。
他嘴角低低溢出一聲笑。
也不知道那些人動刀子的時候是怎麼忍住他身上的味的。
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來了。
——脫。
腦仁猛地一陣刺痛,疼得秦鶴鄰悶哼一聲弓起了腰,骨頭好像挂不住衣裳,随着蜷縮起來的動作,外袍一個勁兒地往下滑。
他艱難擡起手來把衣裳扶回原位,明明手臂比先前更輕盈,整個過程卻緩慢地不像話。
可每次好不容易扶上去,布料總會像上好的絲綢一般再次從肩上滑落。
他對抗着腦中刺痛,一邊反複整理自己的衣裝——哪怕沒有多少意義,直到腦中刺痛平息下來,卻發現門不知何時開了。
他看不清人,卻能聽出是禁軍首領的聲音:
“秦翰林,有人要見您。”
秦鶴鄰反應有些遲鈍,怔愣了好一會,才緩緩擡起手擦掉眼角的水,應道:“好。”
禁軍首領默了默,秦鶴鄰的聲音很平緩,但氣息卻紊亂得不像話。
不過經曆那樣的事,怎麼可能不亂呢?
或許是對秦鶴鄰的同情,想到要見他的人,首領掙紮了片刻,道:“您可要去收拾一下?”
話音剛落,秦鶴鄰便直截了當地拒絕:“不必。”
好像對方問的實際上是要不要去死一樣。
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大,秦鶴鄰頓了頓,裝似無異道:“帶我去吧。”
要去收拾必然要照鏡水洗,秦鶴鄰自知自己一時半刻還做不到這件事。
左右來看他的人要麼是外祖父要麼是趙蘅,也用不着在他們面前專門梳洗。
可這個念頭在看到是誰等在房中時蓦然打消,秦鶴鄰腳步一停,恨不能回到一刻鐘前将那個說“不必”的人打暈。
裡頭的人是白梅客。
他怎麼能以這幅樣子見白梅客!
他下意識去找禁軍首領,想說他要梳洗,想說他不想見了,可已經有些遲了。
房門已經關上,白梅客已經聽到了他腳踝上鎖鍊碰撞的叮當響,緩緩回過頭來,明亮的眼睛正正看向他。
活了兩輩子,秦鶴鄰以為自己已經沒什麼侮辱受不了的了,哪怕有人将污泥扔到他臉上,他也能平心靜氣地擦幹淨笑一笑。
可現在他發現不是這樣的。
白梅客隻需要那樣靜靜地看着他,他心裡就無端升起一抹自慚形穢來,他想逃,想躲,想陷到地裡化成最不起眼一攤泥,隻求白梅客不要再看着這樣的他就好。
他下意識退後一步,随着步伐又響起一聲叮當,反複回蕩在安靜的牢獄中。
不要響了,不要響了……
秦鶴鄰快急哭了,可更讓他崩潰的事發生了。
白梅客站起身來一步步朝他走近。
秦鶴鄰不住地往後退,直到抵在冰涼的門上退無可退,白梅客還在向前。
“停下!”他的聲音尖銳又刺耳,可秦鶴鄰已經沒有心情再去管了。
這樣近的距離,她一定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惡臭的、污穢的味道。
白梅客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停了下來,停在他的五步外。
秦鶴鄰的狀态很不好,比她想象中還要不好。
想到徐昀成之前告訴她的那些事,再看看秦鶴鄰的樣子,應當有幾件已經發生了。
他像是完全被擊垮了,驚惶和崩潰顯而易見,這種情況下,再讓他硬撐着不認輸好像有點太過分了。
她自知自己若是遇上這些事也不一定能堅持得住,所以現在有些慶幸,好在她來了。
秦鶴鄰現在可能已經聽不懂她的話,白梅客抿了抿唇,幹脆摒棄最開始打的腹稿,直接道:
“我是來殺你的。”
反正秦鶴鄰也是要死的,與其讓他認輸,還不如死在她手上,起碼她不會折辱他。
秦鶴鄰卻像是誤會了什麼,他張了張嘴,嗓音嘶啞凄厲,像是被獸網攏住瀕死的困獸:“因為……我太髒了嗎?”
他就知道!
他現在這副模樣,白梅客怎麼可能還有耐心同他周旋,怎麼可能還能忍受他在身邊?
秦鶴鄰想解釋,想說他明日就能出去,到時候一定會洗的幹幹淨淨,一遍不行他可以洗三遍四遍。
但話到嘴邊又好像都說不出口了。
他憑什麼讓她接受一個這樣髒的自己呢?
秦鶴鄰感覺自己好像無限縮小了,他站在白梅客面前,卻又好像隻能仰望她,哪怕腦袋向後仰到快要折斷,他也隻能看到白梅客的鞋尖尖。
白梅客正要從懷中拿出毒藥來,這毒藥是她私藏的,吃下去後不會立刻發作,莫約要等五六日才能死亡。
畢竟她還想毀了秦家,并不是要将自己扯進去。
不過這藥有個好處,那便是死相特别漂亮。
不會瞪眼,不會吐沫,不會吐血,安然得像睡着一樣,她已經想好了,若是秦鶴鄰那個時候沒出來,就在獄裡找個人給他洗幹淨。
現在聽到秦鶴鄰這句話,她的動作微微停頓,看向秦鶴鄰有些不解:“什麼?當然不是。”
她的反應過于理所當然,秦鶴鄰稍稍啞了聲,怔怔道:“你不覺得我髒嗎?”
白梅客:“那倒也不是。”
她在這裡能清楚聞見他身上的味道,并不是什麼好聞的味道。
話音落下,秦鶴鄰又露出了方才絕望的神情。
白梅客茫然地看着秦鶴鄰從高興到絕望的變化,突然之間,仿若一道光劈了進來,模模糊糊地讓她明白了秦鶴鄰現在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他以為她是因為嫌棄才想殺了他的?
白梅客皺皺眉,或許是覺得秦鶴鄰必死無疑,她并不想讓他在死前産生這樣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