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毒藥擱在桌上,兩手比劃着給秦鶴鄰解釋:
“你現在的樣子的确有點髒,我若說你幹淨那才是睜着眼說瞎話。”
她沒管秦鶴鄰怔愣的神色,繼續道:“但這不是我想殺你的緣故。”
他髒是事實,但白梅客不是因為這個才想殺他。
秦鶴鄰腦子又沒壞,很快厘清了這個因果,隻是他還是有些遲鈍:“那你為什麼想殺我?”
現在并不是個動手的好時機,稍有不慎便會引火上身。
“因為我怕你堅持不下來。”白梅客看着他漆黑的眼,不知為何說這話時語氣就溫柔了些。
後半句應該是“所以要在你認輸之前先殺了你”。
秦鶴鄰漸漸冷靜下來,看向桌上那小小瓷瓶:“所以你打算提前用這個殺了我?”
“嗯。”白梅客供認不諱,說話間莫名帶着鼓勵的意味,“這樣你就不算輸了。”
隻要不輸就是赢。
秦鶴鄰一怔,這原本是句死亡宣告,但此時此刻聽着,卻覺得比他聽過的所有甜言蜜語都要動聽。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被冤的,但秦家的敵人不會在乎,他們巴不得咬着這個黑點直到撕下他一塊肉。
外祖父很疼他,但在認罪和去死之間,也會堅難地讓他選擇認罪。
隻有白梅客,她帶着一瓶毒藥來放到他面前,告訴他——
沒關系,我會幫你幹幹淨淨地死,保證你不會輸。
他原本是無骨之人,軟趴趴地趴在地上,現在卻好像被什麼東西撐住了,強迫他站直了身子。
他不去想白梅客為什麼不想讓他認罪,不去想白梅客等他死後會不會想辦法滅了秦家。
這是她第二次決心動手殺自己,比前世早了十多年,這次她帶給了他一份禮物。
一根骨頭。
他沒有拒收這份禮物的權利,若是他今日不願去死,想要認罪,白梅客會強迫他吃下這瓶藥,等他死後将骨頭穿進他的脊背,告訴所有人他沒輸。
這場較量中,還有人在等着他赢。
原本秦鶴鄰打算按照前世的軌迹認罪,但現在他忽然想收下她的禮物。
心裡有個聲音慢慢變得堅定。
就算他非死不可,也想在死前為白梅客赢一回。
“我知道了。”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響起,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我不會認的。”
白梅客笑開,笑得很嚣張,她拿起那個小小的瓷瓶想要遞給他,秦鶴鄰卻在将要觸碰之時小小的回避了一下。
白梅客微愣,有些不明白秦鶴鄰此舉的含義。
是後悔了不想死?
秦鶴鄰卻隻是輕輕搖搖頭,柔聲道:“太髒了,擱在那我自己拿。”
他願意去死,不代表他願意以這副姿态觸碰白梅客。
白梅客沉默了片刻,那隻手懸在半空看起來有些孤單,最終還是依了他的意。
秦鶴鄰過去将藥拿起,整個過程都和白梅客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白梅客沒動,他便怪異地繞了一個大彎。
瓷瓶握在手中沒有多少重量,卻莫名給秦鶴鄰一種甸實的感覺。
他心裡有個影影綽綽的想法,故而并沒有将藥直接吃下去,隻看着白梅客道:
“若是明日我還沒想到出去的辦法,我會服下此藥。”
如果要确保秦鶴鄰死了,其實應當眼睜睜地看着他吃下去,但白梅客信他。
秦鶴鄰輕輕旋了旋那個瓷瓶:“吃完會立刻發作嗎?”
白梅客搖搖頭:“莫約五六日後。”
“死相會難看嗎?”秦鶴鄰知道大部分毒藥都不會給死者留下這種體面。
白梅客笑了,很自信的樣子:“會很好看。如果是你吃下去的話,會更好看。”
那就太好了。
秦鶴鄰收起瓷瓶,看了白梅客最後一眼,方才怎麼都逃不出去的屋子現在一下子就推開了。
“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這段日子小心些,暫時别離開徐府。”
目送着她離去後,秦鶴鄰将瓶子小心收到懷中,跟着禁軍首領回了牢房。
還有半日的時間,他得想辦法出去。
-
翌日,皇宮,奉天殿内。
今日天色極晴朗,放眼望去蔚藍的天上半片雲都不見,哪怕殿内一扇窗都不開,一盞燈都不點,也足夠看清裡面所有光景。
皇帝畏寒,哪怕已經是春四月的光景,殿内依舊燃着冬日分量的火盆,他身上披着的熊皮氅是年輕時親自獵下的,看起來威武又高大。
趙蘅跪伏地上,他記着秦鶴鄰的話,自秦鶴鄰進獄以來,他一直按捺着前來求情的沖動,絕不多事,可今日宛閣老突發疾病,躺在床上到現在還沒醒來,太醫看了說是心悸憂思所緻,那麼大年紀的人了,趙蘅不得不過來賭一把。
皇帝聽完他的陳情,半晌沒有說話,直到趙蘅雙膝硌得沒有知覺,才聽到上位傳來低沉的聲音:
“秦家這個小子,你覺得怎麼樣?”
趙蘅一震,拿不住皇帝的心思,也不敢擡頭看看皇帝的臉色,隻能小心翼翼斟酌道:
“秦翰林自小勤勉好學,一日不廢,而今被彈舞弊,實在是有蹊跷……”
連着三四日,彈劾秦鶴鄰,彈劾秦家學子的奏折便如雪花一般紛紛飛向奉天殿,每一份都要經宛閣老的眼,也難怪他會氣出病來。
皇帝:“可你知道,證實他舞弊的證據有多充分嗎?”
趙蘅閉了閉眼,他當然知道。
皇帝看他半晌不說話,微微撇了撇唇。
正是因為知道秦家那小子的本事,才要在他真正長成之前收入麾下,他不介意秦鶴鄰幫大兒子,畢竟當初選他為伴讀就是為了這個,但得讓他知道,到底誰才是主子。
隻是現在看來,兒子并沒有體會到父親做這件事的深意。
皇帝有些不滿,今後趙蘅手下必然要招攬更多的人,難道每一個都得掏心掏肺地走心嗎?
他的聲音不免就冷了些:“下去吧,宛閣老是你的先生,他既病着,這幾日你就在府上好好為他祈福。”
今日之後,秦鶴鄰應當就撐不下去了,到時候放他出來,宛閣老自然會藥到病除。
畢竟要算起來,秦鶴鄰還得叫皇帝一聲姑父,皇帝又不是真的打算要他的命。
隻是讓他知道,他的地位、榮譽、功名都是誰給的,知道以後聽誰的話就行。
趙蘅咬咬牙,正打算退下,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崔芳步履匆匆走進,伏到皇帝耳邊低語了幾句。
趙蘅還未轉過身子,正正好看到了皇帝原本撐着臉的手倏地撤下,威嚴的面容有些意外。
秦鶴鄰遣人來告訴皇帝——
他不認罪,願舍了承襲秦國公的資格,以此換一身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