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生冷情,難以直抒胸臆,不像别的同僚能時常說些甜言蜜語逗夫人開心,他知道妻子嫁給他這個冰疙瘩是受了委屈的,便盡力在實處上下功夫,不能讓她無憂,多些歡愉也是好的。
風雨同舟十餘年,竟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在她心中留下,她怎麼能毫不猶豫地殺了他,連同毀了她生活十餘年的秦府?
秦鶴鄰喉頭溢出一絲嗚咽,想打砸些東西洩一洩心中怒火,可他克制了一輩子,環顧一周竟不知如何下手,火氣再次上湧沖的他腦仁生疼,秦鶴鄰踉跄了一下,緩緩摸到椅子,喘着粗氣癱坐圈椅中。
回想方才掀開蓋頭,看到她嬌豔康健的面容時,除開滿心的怨恨,他心底竟還是泛起一絲隐秘的歡愉,以至于驚亂之下擡手将人推倒床榻,生怕被對方發現了那點小小歡欣。
秦鶴鄰,你當真是一點臉面都不要了。
秦鶴鄰自棄地阖上眼,腦海中妻子動手的場面和她方才可憐賣嬌的眼神交雜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碾過他這些年毫無防備袒露的真心。
他默了很久,直到眼中澀意按下,喉頭哽咽退去,腦子依舊一片混沌,想立刻返回鶴華堂将她拖出秦府,又想狠狠搖她的肩質問一番。
可質問什麼呢?她最開始就騙了他不是嗎?徐雅栀這個名字不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嗎?
最後一夜,判決的聖旨已下,秦家徹底倒台,屋外奴仆四散奔逃,他打通了關系,本想送她逃出去,卻不想她竟圖窮匕見。
他摯愛的妻子将他按倒地上,用他送去防身的匕首插進他的咽喉,素來平和溫婉的面容上是如釋負重的微笑,逆着光,他聽見妻子輕輕道:
“抱歉一直騙了你,其實我叫,白梅客。”
她一直都在騙他,是他傻,是他沒腦子,是他犯賤。
秦鶴鄰靠着椅背緩緩彎了脊梁,他不是情緒外放的人,此刻心中再崩潰,也不過閉眼,一點一點顫抖着将苦痛吞咽下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若不是掌心被他過分用力掐出幾道流血的傷口,隻怕旁人看了要以為他隻是睡去了。
片刻後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月光透進窗落在地上的白梅影子,秦鶴鄰不由晃了晃神。
白梅……客?
她說她叫白梅客?
秦鶴鄰心下一震,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腦中漸漸浮現,他迅速坐起來略略修整了一下,聲音嘶啞地喚六五進來。
六五進來看到地上未幹的鮮血吓了一跳,又見公子一臉狼狽如敗犬,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秦鶴鄰卻隻平靜吩咐他端來淨面的水,待一切妥當後看向六五:“你去一趟翰林院,明早前不必回來。”
“可明早奴才還要服侍您給老爺請安呢。”六五說完反應過來,少爺是想将他支出去,不然若見了老爺說不定要挨一頓闆子。
世子雖寡言,但心腸是比誰都軟的。
六五如松了口氣,走到院外時才後知後覺,公子今晚是真不打算去見少奶奶了。
秦鶴鄰坐在書案後,從椅子下的密格裡取出張特制的函紙寫了封信,書畢,遣暗衛将密信送出。
他不認為單憑徐雅栀,不,白梅客一人就能做成這些事,幕後一定有更深的隐秘在。
而他們既然敢用徐家的身份将人送進來,便是自信他從徐家查不出什麼。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他有了新的線索,一條他們沒有防備的,真實的線索。
——白梅客。
秦鶴鄰望向窗外,梅影依舊,婆娑妖娆,好像在邀請他踏入漆黑的夜。
在查明真相之前,他還需要安撫好白梅客,以免打草驚蛇——
道理他都懂,可今夜,他真的不敢去面對她。
就讓他躲起來吧,就一晚。
秦鶴鄰身心俱疲,白梅客也睡的不安穩,秦家家大業大,枕褟做的精細舒服,隻是她夢魇是老毛病了,再好的床榻也治不了。
這次的夢不一樣,同樣是火光,燒的卻是一間她未見過的宅子,倒塌的房梁之後有個人影看不真切,卻向她投來怨恨委屈的眼神。
白梅客覺得熟悉,又想不起來是誰。
羅浮已備下熱水,身後跟着兩個看起來年歲不大的小丫頭,看着她的眼神藏不住好奇和打量。
白梅客無意應付,三言兩語打發了她們,隻留羅浮一人伺候梳妝。
小丫頭樂得清閑,誰不知道這位新來的少奶奶惹得他家少爺不快,成婚第一夜便分房而居,家室又不高,都等着看她待會給老爺敬茶時的笑話呢。
白梅客沒将她們背地裡的風言風語放在心上,比起這些她更在乎昨夜秦鶴鄰那邊的動靜。
“那邊有什麼異樣嗎?”白梅客輕輕揉着眉心。
“昨夜秦世子去了數典閣,一個人在裡頭待了一會兒,又叫六五進去,片刻後六五便出了府往翰林院去了。”
“翰林院?”白梅客思量片刻,了然道,“到現在都沒回來吧?”
“您怎麼知道?”羅浮驚訝之餘,也有些擔心,“這主仆二人會不會有什麼計劃?要不要去查探一番?”
“不必,那小侍從隻是去逃難罷了。”白梅客漱了口,從呈上來的妝盤裡挑了對銀嵌珊瑚松石耳環戴上,想起昨夜匆忙離開那人。
他倒是心善,還想着自己的奴才,可他甯願讓六五夜半出門,也不願和她安安分分地走完成婚儀式,當真如此厭她?
她皺皺眉,不清明的腦子越發疼,想了想,又問道:“你沒問出數典閣裡的事嗎?”
羅浮妝點完畢,正幫她細細整理腰間的褶皺,聞言皮笑肉不笑道:“問出來了,奴婢故意不告訴您的。”
白梅客沒睡好心情不佳,聞言瞥她一眼:“大清早的誰惹到你了?說話這麼刺。”
羅浮不吭聲,白梅客便知道她受氣了,羅浮是個刀子嘴,辦事卻極為妥帖,否則也不會在把消息禀告完後才發脾氣。
往日羅浮受了氣不用她出頭,自個兒就報複回去了,今兒難得被欺負,想來是院裡那些秦家的下人見她不得勢也連帶着給羅浮眼色瞧,而她怕驚動人才忍了委屈。
“别氣了。”白梅客将眼下的粉擦掉了些露出點黑青,看着鏡中憔悴的女子深吸一口氣,“該去請安了。”
出了鶴華苑,白梅客一眼便看到立在拱門外那人。
許是因為新婚,他的今日着了件水紅織金長衫,同色璎珞規整系在腰間,這顔色穿不對便會顯得造作,可他身形颀長,脊梁挺拔,長發簡單束起,身影掩在竹叢後若隐若現,一陣風過來拂起寬大的衣袖,即刻要化羽成仙了似的。
聽見身後傳來響動,他回身來看,那張皎然的臉猝不及防地落入白梅客眼中,清舉如月射寒江,肅肅如松下風。
當真好看。
可再好看,此刻看到這張臉,白梅客便忍不住想起昨夜,秦鶴鄰壓在她身上,她的雙手動彈不得,她的身子在他掌下輕輕顫抖。
力量之間的差距引發了恐懼,白梅客蓦地停在對方五步外行了一禮,挂起無可挑剔的笑容:“夫君晨安。”
好像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一樣。
秦鶴鄰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眉頭短暫地蹙了蹙,而後收回目光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轉身帶她往甯安堂去,面上無波無瀾,看樣子是不打算就昨晚解釋什麼了。
白梅客跟在秦鶴鄰後頭,秦家人丁凋敝,路上沒碰見什麼人,兩人之間的距離寬得能修條路。
秦府高門顯赫,府邸也建得大氣典雅,飛檐青瓦錯落有緻,行至甯安堂一路上處處是雕梁畫棟,奇花異草。
一路無話地到了甯安堂,秦父還沒起身。
白梅客在秦鶴鄰越過門檻時叫住了他:“夫君。”
秦鶴鄰回頭看她。
白梅客笑得溫和,目光看向秦鶴鄰的衣袖:“早上奴才沒服侍好,您袖子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