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氣混着男人身上清冽的皂角香砸得白梅客腦子發懵,她下意識地掙紮,可才一動雙腕便被男人一手鉗住壓至頭頂。
被發現了?
“别動。”聲音從耳邊傳來,帶着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白梅客隻慌亂了一瞬,随即穩下心神,依着秦鶴鄰的話且看他要做什麼。
見她終于不再亂動,秦鶴鄰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挺拔修長的身形投下一片陰影,将白梅客完全籠罩,明銳的紅與黑之間,膚色勝雪眉目清淡,不知是因為飲了酒還是房中紅燭明亮,秦鶴鄰眼角泛紅,盯着她的眼神複雜苦澀。
厚重的情緒翻騰在他濃黑的眼中,沒等白梅客分辨清楚又消失不見,成為平靜湖面下看不見的暗流,仿佛下一刻就會從其中爬出水鬼拖她赴死。
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都像壓抑他眼中情緒一樣壓住了。
炭盆燒得極旺的室内,看着這雙眼,白梅客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你很怕。”不是詢問。
秦鶴鄰的聲音并不高,語氣和緩稱得上平靜,喝了酒後音色醇厚甚至比上午迎親時更為悅耳,他微微湊近了些,紅羅帳在他臉上投下半傾暗紅的陰影,看起來陰森詭谲,束在腦後烏黑的發如緞一般垂落,落在白梅客頸間,随着他的呼吸一晃一晃。
白梅客有些癢,才想躲又被身上人控住,片晌,輕輕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避開秦鶴鄰的眼,目光落在他下半張精雕細琢的臉上。
嫁進來之前,她想過很多種可能,她與秦鶴鄰或相敬如賓或井水不犯河水,她甚至想過秦鶴鄰可能會喜歡她,卻唯獨沒有料到現在的情況,傳聞中的冰玉公子仿若要殺了她一樣,她不怕死,但父親的冤案不能不得昭雪。
淡淡的酒氣随着秦鶴鄰的一呼一吸之中彌散在他們之間,白梅客像是被泡在釀壞的一壇酒裡,醉不了,但憋也能憋死。
一息、兩息…秦鶴鄰沒有松開她,視線像剔骨刀一般将白梅客從頭至尾細細打量,仿佛能将她捅個對穿。
白梅客咽了口口水,不打算這樣坐以待斃,她試探着輕輕開口:“夫君,疼……”略略擡起眼,端的是一派柔弱可憐。
像是司馬光砸過來的一塊巨石,包裹兩人的酒壇裂開一道縫,劣質的酒液傾瀉而出,總算透進來了些可以呼吸的空氣。
但緊接着是更為凝固的氣氛,她感受到秦鶴鄰的重量往下壓了壓,那縷頭發也探入得更深了些,一些碎發劃到了她的脖子上,惹得她一陣戰栗。
“嗯……”
不對,不是碎發。
是秦鶴鄰的指頭。
他隻憑一隻手就控住了她的雙腕,右手搭在她的頸間,他的手好涼,拇指平穩地,輕輕地從脖頸一側劃到另一側:
“那這樣呢?這樣疼不疼?”
他慢悠悠道,聲音那麼溫柔,和他踏實的重量完全不相配。
白梅客想她脖子上的雞皮疙瘩一定都起來了,從脖子蔓延的癢意和生命線被拿捏的刺激不斷沖擊她的腦子。
秦鶴鄰盯着她的脖子,眼底像是騰起了黑霧,他手下的幅度越來越大,劃動變成了摩挲,直到最後虎口扣住脖子,要是再用力一點……
阻止他!
白梅客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隻手掙脫開來,迅速握住秦鶴鄰的手,觸手的冰涼凍得她又是一哆嗦,她不敢猶豫,在秦鶴鄰反應過來之前,帶着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臉。
“别急……我們還沒喝合卺酒呢……”說着柔情的話,白梅客眼底卻一片冷凝,她直直地看進秦鶴鄰的眼,生怕錯過一絲情緒。
話音落下,秦鶴鄰動作頓住,眼底的霧仿佛被飓風驅散,他的目光從她的脖子上移落到她的臉上,愣愣看了許久,而後像被炭火燎了一下,猛然甩開她的手退開幾步。
白梅客一怔,未料到秦鶴鄰竟有這麼大的反應。身上禁锢消去,她緩緩坐起身來,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
片刻後,白梅客醞釀好情緒,才欲開口,秦鶴鄰便搶先道:“我今夜睡書房。”匆匆撂下這句話,而後看也不看她一眼,踉跄着轉身推門離開。
隻留下白梅客愣愣看他離去,才醞釀好的情緒卡在半道,不上不下地憋着。
外頭賓客甚至都沒散盡,六五本跟着羅浮一道侯在外頭,見主子冷着臉出來驚了一跳,呆了一會兒又反應過來,趕忙跟上勸人回去。
新婚之夜,新郎中途将新娘抛下獨自離去,怎麼想都荒唐至極,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六五心下泛苦,暗道若是不能帶公子回去,明日恐不好過老爺那關。
話說回來,他家公子平日最是好性冷靜一人,他自幼服侍,公子失态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清,新少奶奶做什麼了,第一次見就把人氣成這樣。
羅浮也有些不解,她在外頭沒聽見什麼動靜,那秦鶴鄰才進去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何故失态至此,進房中見白梅客已經坐在鏡前拆卸钗環,面色微白,一副被吓着了的樣子。
“這人怎麼突然出去了?”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沒什麼傷口後她才松了口氣,走到白梅客身後幫她摘冠。
白梅客斂下眉目,細細思索着。
她确定,自己從前絕沒有見過秦鶴鄰,可他倒是認得她似的,不僅認得,還像要捅她一刀一樣。
明明下轎時還體貼地扶了她一下,僅僅半日過去,人的态度怎麼能有這樣大的轉變?
“難道,他發現我們了?”羅浮試探着開口。
白梅客沒有應她,她心裡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隻是秦鶴鄰的反應太奇怪,若她是秦鶴鄰,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嫁給自己另有目的,要麼立刻打殺了去,要麼将計就計借此調查出背後勢力,哪有他這樣欲恨不恨,欲悲不悲的樣子。
“莫不是……他有心上人?”思慮半天,羅浮又道。
她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推斷的頭頭是道:“他恨您占了他妻子之位,又不得不屈從于政治聯姻,此番糾結沖突下又喝了酒,才一時控制不好情緒。”
羅浮看白梅客不反駁,自己倒把自己勸服了,冷笑一聲道:“可他又憑什麼将氣撒在您身上,臭男人沒張嘴似的,他不說,誰知道他心悅誰,現在娶了親又甩臉子,簡直莫名其妙。”
白梅客聽着羅浮在後面罵,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方才被鉗制住的手腕,秦鶴鄰沒有用力,一點都不痛。
想起那雙情緒翻湧的眼,白梅客垂眸,她總覺得,不像是羅浮說的那樣。
羅浮看白梅客隻垂着眼不吭聲,咬了咬牙,再怎麼說也是自幼一起長大的,白梅客什麼性子她最清楚,眼下受了這麼大的折辱還一言不發,鐵定是被那姓秦的吓狠了。
她不再說話,隻在心裡給秦鶴鄰狠狠記了一筆。
白梅客倒不知羅浮已經記恨上了秦鶴鄰,她隻是有些發愁,若秦鶴鄰一直這樣對她抱有殺意,她該怎麼獲取他的信任?
一直到卸了妝,也仍未有秦鶴鄰回來的消息,白梅客微微歎息,無意苦等,隻道明日探了他口風再做打算。
另一邊,六五還在秦鶴鄰身後唠叨:“我的爺,您還是快回去吧,大喜的日子您不在洞房裡待着,傳出去叫人笑話啊。”
剛從鶴華堂出來時秦鶴鄰滿懷怨氣,可在去往數典閣這短短一段路上,一花一木皆是熟悉,堂風吹得他神思逐漸清明。
看了一眼費力跟在後頭,面容卻比記憶中年輕許多的六五,秦鶴鄰再不願相信,也明白自己确實碰上了還魂重生這樣的荒唐事。
他有神智時已經到了洞房門口,如若不然,他必不可能再同意這門親事。
“無妨,今夜我有要事。”秦鶴鄰斂了情緒,平聲道。
六五不知秦鶴鄰奇遇,看他态度平和隻以為他心情好轉,便大着膽子繼續勸:“可少奶奶還在房中等着您呢……”
不料他家少爺在聽他提起少奶奶之後,原本還算冷靜的神色一下子變得難看。
“随她去。”秦鶴鄰不願将怒氣撒在無辜之人身上,咬牙說出這番話後進了數典閣,随即将六五隔絕在外,獨自一人面對腦子裡的一團亂麻。
徐!雅!栀!
脖子上依舊殘存着匕首刺進時的疼痛,他的妻一寸寸推進匕首時冷漠的眼神反複在腦海中回蕩。
秦家一夜覆滅,幕後主使竟是他愛重了多年的結發妻子,可笑他在官場上闖蕩多年,最後竟折在自己枕邊人手下。
他秦鶴鄰到底哪裡對不起她,讓她像傻子一樣玩弄于鼓掌之中!
心中的壓抑的委屈一旦漏出一道縫,便是如決堤之河一般再也抑制不住。
掀開蓋頭看到妻子的第一眼,眸若桃花,巧笑嫣然,他就對這樁本是精打細算的政治聯姻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