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那件精緻水紅長衫層層疊疊的袖口處,是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反複揉抓過的褶皺。
秦鶴鄰掩在袖中的手虛握了幾下,一瞬間有種被抓包的慌張,隻是面上不顯,輕描淡寫地将褶皺撫平,而後邁步踏入堂内。
白梅客跟在後頭進去,堂中灑掃的下人早在秦鶴鄰進時便退了出去,羅浮替白梅客倒了茶後便退至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剛剛走在路上時還好,現下兩人挨着坐下,再一句話都不說,氣氛便有些尴尬起來。
白梅客吹了吹茶上的熱氣,趁着垂頭的功夫悄悄側眼打量秦鶴鄰,六五還沒回府,她更不可能遣羅浮伺候他,進來那麼久了秦鶴鄰連杯茶都沒有,竟還面容沉靜,保持着最初坐下時工整的儀态。
到底是多大的事才讓他昨夜失了分寸。
心下思索着就要收回目光,卻不想那人偏頭和她對上了視線。
偷瞧被抓住了也無妨,白梅客彎了彎眼,柔聲道:“夫君可是渴了,要飲些茶水嗎?”青天白日,這麼多人,她倒不怕秦鶴鄰再來掐她脖子。
話是這麼說,可旁邊站着的羅浮和捧着茶杯笑吟吟的她都沒有絲毫動作。
秦鶴鄰長睫顫了顫,扭過頭去不再看她:“不必。”
一副與她無話可說的樣子。
白梅客碰了一鼻子灰,心底譏诮地笑笑,也懶得再搭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終于有奴才傳告,國公爺起來了。
秦鶴鄰母親早逝,他的父親秦觀是如今的秦國公,隻是這位秦國公和旁的勳貴不一樣——他不能走路。
照理來說是不會将爵位襲給一個殘疾之人,隻是可惜先秦國公,也就是秦鶴鄰祖父的幾個孩子實在命途多舛,長女雖貴為皇後,但生下大皇子後虧了身子,沒幾年就去了,剩下兩個兒子早年間出了事故,一個折了腿,一個沒了命。
而這位秦國公出了事後就再沒有出過府,關于他與弟弟出了什麼事的流言早幾年還有人感興趣,時間長了也漸漸無人在意。
現在提起秦家,京中人能想到的也是驚才絕豔的秦鶴鄰,而不是除了爵位一無所有的秦觀。
白梅客正回想着之前聽到的關于秦國公的消息,一陣車轱辘聲從後頭傳來。
秦觀住在甯安堂,前堂平日裡用來招待見客,往後走是個院子,再往後便是起居的屋子。
秦觀坐着輪椅至上首座,他要接新媳敬茶,自然是不能坐在輪椅上的,旁邊仆從扶他上椅,那姿态有些尴尬,白梅客立即垂首不敢多看。
待聽不見行動的動靜後白梅客才擡起頭來,隻一眼就叫她暗暗心驚。
早猜想秦國公雙腿有疾身子必然不會太好,卻沒料到瘦成這般地步,京城的早春還是冷的,秦觀穿了兩件棉袍,外頭還披了氅,卻依舊像晾着衣服的竹竿,面部的皮緊緊地貼着骨,兩頰深深凹陷下去,擡眼看人的一瞬間有股瘋癫的陰鸷氣,與昨夜秦鶴鄰一模一樣。
方才從輪椅挪到椅子還是太過勉強,秦觀在上首輕輕喘着氣,待他氣息平穩後,白梅客與秦鶴鄰一齊跪下,敬茶。
昨夜秦鶴鄰在書房睡的消息想來已經傳到了秦觀這裡,白梅客料想這位公爹會因此敲打訓斥她。
她早早備好了說辭,秦觀卻沒有多問,他身子不好不能飲茶,象征性地抿了抿杯壁後便擱下了,喚一旁的侍從呈上來一方錦盒,打開裡頭是一支精美華貴的鳳凰金簪。
“從前你母親與我成親之時,皇後娘娘特賞了這支簪子,你母親早早去了,這簪子閑擱着可惜,現下轉贈給你,隻願你們夫妻二人同心同德,彼此扶持,白首偕老。”
白梅客本打算接了,但一聽這竟是先皇後賜物,登時有些不知所措,去看秦鶴鄰,那人卻跟個木頭一樣,低着眼沒有半分幫她的意思。
白梅客:……
“多謝爹爹。”尊者賜,不敢辭,實在不合适之後再交給秦鶴鄰保管也是一樣的。
“我不愛見人,平日裡沒什麼事兒不用來伺候,待會用完早膳去見見你二嬸,認認人。”
秦觀已有精神不振之态,交代了幾句便離去了。
整個敬茶禮,連她都和公爹說了幾句話,秦鶴鄰這個親子卻自始至終安靜地立在一邊,連句關懷都沒有。而公爹沒有詢問二人昨夜的事,要麼是不在乎,要麼是鶴華堂裡都是秦鶴鄰的人,消息不曾洩漏。
白梅客垂眸,對秦家父子二人的關系稍稍有了論斷。
同秦鶴鄰出了甯安堂,還是覺得那根簪子太過貴重,叫住秦鶴鄰想讓他将東西收起來。
秦鶴鄰停下步子,目光落向那方錦盒,似是想到了什麼薄唇輕抿,冷淡落霜的眉眼微微皺起。
就當白梅客以為他又要像方才那樣無視她時,秦鶴鄰搖了搖頭:“父親給的,拿着吧。”
讓她拿着,便是承認了她秦家長媳的身份。
白梅客一愣,不論是為這句話背後的含義,還是她分明看出秦鶴鄰其實不願意将簪子給她。
可他就是給了。
看着秦鶴鄰離去的背影,白梅客發覺自己有些看不明白這人。
待會還需去秦家二房向長輩問好,兩人便一同回了鶴華堂用早膳。
秦家衣食住行并不奢靡,相反,作為京城為數不多的國公勳爵,秦鶴鄰院中的早膳稱得上簡單,起碼在白梅客有限的見識看來,是不及她在徐府做小姐時豐盛的。
白梅客其實不是挑食的人,但她飲食上比挑食還要難伺候,昨日愛吃的菜今日或許就不喜歡了,同一種菜換個做法或許就吃不下去了。
恰巧今日桌上這幾道菜,她都不想吃。
之前在莊子上,哪怕條件不是很好,但隻有她一個主子,想吃什麼吩咐下去也不麻煩,但此刻,尤其是她和秦鶴鄰關系這麼微妙的時刻,白梅客決定忍一忍。
倒是秦鶴鄰吃了幾口後放下筷子,吩咐廚房日後的餐點做得精細适口些,又念了幾道菜名,皆是複雜可口的小食。
“現在就準備,待我從秦府回來後呈上來。”
白梅客本不在意秦鶴鄰說了什麼,隻是他念的那幾道全都是她現在想吃的,不由多看了秦鶴鄰幾眼,卻見他神色自如,一如既往地不将她放在眼裡,便消了方才升起的一些心思,隻當是巧合。
但就算是巧合,這也是個套近乎的好機會,反正待會有她想吃的送來,白梅客幹脆放下筷子:“夫君也喜歡吃這些……”
“吃好了嗎?”秦鶴鄰突然開口打斷了她。
白梅客一僵,忍着皺眉的沖動,笑着點了點頭。
“那便走罷。”秦鶴鄰喚人服侍漱口,趁他擡手以袖遮掩時,白梅客趁機飛快咬了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