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元十九年,正月二十六,宜合婚。
不過醜時,京城徐府内已有仆役上下行走之聲,來來往往皆提着紅燈腳步帶風,面上一派喜氣洋洋。
徐府後院角落,春月閣房門緊閉,裡頭隻有淩亂破碎的喘息聲,下一刻,床上人猛然睜開眼。
白梅客身上仍有火灼的疼痛,她忙彈起身來四下摸索,直到确定身上光潔如新沒有燒傷才顫抖着長舒口氣,一直被她忽視的頭疼此時肆意作威作福,消磨了她餘下所有睡意。
又夢魇了…
夢裡白家的火燒得那樣高,仆從哭喊的聲音紮得她腦仁兒生疼,而她在好不容易逃出去後,又看到爹娘兄妹齊齊候在漆黑的夜裡,将她團團圍住鬼魅一般念叨“為什麼”。
妝奁底層有緩解她夢魇後頭疼的藥,她坐在床上輕輕喘息着,自虐般無動于衷,直到熟悉的疼痛緩緩退卻。
批衣下床,今夜本是圓月,可雲層濃厚,将月光遮掩得嚴嚴實實,屋内不曾點燈,猛一看,跟墓一般。
估摸一下,離起身梳妝還有一個時辰,今日是她大喜成婚之日,卻做了那樣一個夢,看來連爹爹娘親都怨她。
白梅客閉上眼,有些想哭。
五年前京中有起大案,左都禦史白棋禮勾結反賊,皇帝大怒,下令白家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女眷流放嶺南,曾經風光無兩的白府一夜之間燃成火海。
山窮水盡後并不是柳暗花明,白梅客與母親妹妹在流放路上遭追殺,母親拼着命将她與妹妹從刀口奪下,她慌不擇路帶着妹妹跑進林中,卻不慎與妹妹走散,危急時刻是父親舊友救了她一條命。
她逃出來後大病一場,将林中如何與妹妹走失忘得一幹二淨,每每談及此事,那位舊友總是會用寬慰的語氣告訴她不是她的錯。
從那時起,白梅客便時常夢魇不得安眠,夢裡是家人怨恨的目光。
這是她應得的,獨活的懲罰。
白梅客苦笑一聲,就這樣坐在窗邊,直到天色漸明,丫鬟端着盥盆進來,見她早醒了也不意外,笑吟吟地催促:
“徐小姐,快些過來梳洗罷,今兒是您的大日子,可耽誤不得。”
白梅客擡眼看去,丫鬟羅浮挂着得體溫柔的笑,好像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問題。
是沒什麼問題,她被救回後就認了那位舊友為義父,隻是義父因着父親獲罪受了牽連,差點仕途不保,她隻能隐姓埋名住在京郊,十二歲到十七歲,一步都沒有踏出過院門。
義父想過給過她改名籍,這樣她也能像别的閨秀一樣逢年過節到京城裡逛逛,可她不願,就像她隻讓下人喚她小姐一樣,仿佛這樣她就仍舊是爹娘的女兒白梅客。
知道原委的下人偷偷笑話,說她罪臣之女還看不清形勢,以為白梅客這個名字有多重的分量。
她為此罰過很多人,包括她身邊這位春風滿面的羅浮,今日她要以徐家多年養在觀裡的幺女的身份出嫁,羅浮總算能踩在她的傷疤上,笑着喚一聲“徐小姐”了。
徐雅栀,真是個好名字,好到隻有秦國府的媳,才能叫徐雅栀。
“徐小姐?”羅浮見她不動,又催了一聲。
無視羅浮嘲諷的笑意,白梅客沉默着坐在鏡前,鏡中的女人蒼白憔悴,眼下是濃重的烏青,羅浮上了三層脂粉才勉強蓋住。
她半月前在義父安排下頂了徐雅栀的名進了徐府,身邊隻有義父送給她的羅浮,徐家提過要再給她分些仆婢,但她一個都信不過,哪怕今日她要與秦國公家的世子成親,也隻有羅浮伺候梳妝。
羅浮一邊手下翻飛替她盤發,一邊悄聲道:“之前叮囑您的事情可還記得?”
“秦鶴鄰雖聰敏但到底年輕,您嫁過去後當緊的是要盡可能騙取他信任,我們才好進行下一步行動。”
沒錯,騙取。
她與義父一直相信父親是蒙冤的,那樣溫柔公正的父親,怎麼可能勾結反賊?
果然,多番查探後義父告訴她,父親無意間牽扯進朝中的奪嫡争鬥,成了大皇子一黨的眼中釘,被設計陷害才遭此滅門之災,而大皇子一黨為首的便是其外祖——秦國公。
自那時起,她心裡便埋下了一顆複仇的種子,包括大皇子,包括秦國公。
但白梅客也知道,秦家老牌世家,哪怕這些年漸漸沒落,背後的勢力也盤根錯節不容小觑,這樣的家族光從外頭是殺不死的。
而她嫁進秦國府,便是從裡頭亂起來的第一步。
随着最後一根金簪插入她發間,白梅客一掃先前的狼狽,而變成一位含苞待放的新娘了。
白梅客略帶挑剔地打量着鏡中的自己。
她的父親年輕時是京中出了名的仙姿佚貌,甚至行在路上也會有看走眼的公子上前投扇獻好,而在他臉上略顯柔和的輪廓落在白梅客身上便平白為她增了幾分大開大合的氣魄,偏生白梅客五官随了她娘,細眉修目,顧盼神飛,搭在一起頗有幾分雌雄莫辨的氣韻。
今日出嫁,羅浮特意以紅妝妝點,模糊了白梅客容貌上的那點尖銳,顯得她愈發柔和嬌豔。
哪怕是白梅客也不得不承認,羅浮手藝真的很好。
妝發完畢,羅浮又擡出一木案,上頭是她的喜服。
不同于别家女子一針一線将少女心意融入其中,這件喜服是訂親後匆匆購置的成衣,她昨天試了,腰部有些松垮。
白梅客摸着上頭的刺繡,是混了金線繡的,精緻又漂亮。
義父知道她不願用心對待嫁與仇人後代的婚服,卻也不想讓她第一次婚禮草草收場,所以盡心準備了這樣一件。
這件喜服,沒有蘊含少女出嫁的歡喜,卻是同樣鄭重的慈父之心。
白梅客心下一暖。
看着幫自己穿衣,悄悄紅了眼眶的羅浮,白梅客忍不住笑:“我以為你很讨厭我。”
羅浮瞥了她一眼,沒有用往常熟悉的嘲諷語調,聲音有些沉:“其實您不必非要以身試險,主子也說了您妹妹的事已有眉目,隻要您願意,再等一等,查清楚後就可以和二小姐一同生活,不必趟這趟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