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城以北,行三日,是奔騰不息的曲水。
白鹭輕盈地掠過水面,浪花疊起之間,隐約可見遠處群山連綿。
甯若缺手裡捧着半隻肉包,和顔菱歌一起在碼頭邊等渡船。
顔菱歌就是她先前救下的小姑娘。
這一路走來兩人熟絡了些,甯若缺從對方口中得知了不少事。
比如,現今是載和八年,距她隕落已有百年之久。又比如,曲水的對岸即是上界,有仙門明光閣在此地駐守。
傳聞明光閣二十年舉辦一次弟子大選,有緣者盡可入。
顔菱歌提起後者時少見的彎彎眉眼,神色中透露出向往。
甯若缺三兩下吃完肉包子,随口問:“所以你想入仙門,叩問大道?”
她語氣尋常,并沒有半分的輕蔑或者訝異。
畢竟天地如熔爐,弱小的人族存活不易,想要逆天改命再正常不過。
不過要踏入上界仙門可沒那麼容易,造化與天賦缺一不可。
顔菱歌怔愣了會兒,原本亮晶晶的眼眸又重新黯淡下去。
“前輩,他們都說我是禍子,此行大概會白跑一趟了。”她垂頭攥緊衣擺。
光是這短短的路程,她倆就遇見了兩隻狼,一隻雀妖,全靠甯若缺護着她脫險。
“我從小就招妖怪,那天的活屍也隻追我,還有——”
還沒說完,甯若缺眯了眯眼睛,轉手就把一隻包子塞顔菱歌嘴裡,堵住了接下來的話。
她不擅長安慰人,卻也見不得小姑娘哭哭啼啼,自怨自艾。
于是湊近了,用隻有她倆聽得到的音量說:“你其實是修行的好苗子,可能正因如此才招妖怪惦記。”
顔菱歌呆呆地叼着肉包,滿臉茫然。
甯若缺見狀,又塞了個包子到顔菱歌手裡。
這可是她最後一個肉包了,其實給得相當不舍。
“别人是苦瓜,但你就像很甜很甜的小白菜,”她安撫性地輕拍顔菱歌的肩:“若有幸遇見醫修幫你看看,說不定這體質能改善呢。”
這段話到底寬慰了顔菱歌。
她三兩口吃完包子,連忙朝對面的船家招手。
等兩人上了船,甯若缺自顧自地找了個地方坐,琢磨着護送結束,她該如何繞道去朔州尋友。
滾滾浪花撲來,小船搖晃個不停。
凡人隻見遠山飄渺,雲霧缭繞,可據傳此處便是明光閣的山門,是人間與上界的分水嶺。
顔菱歌遠眺了一會兒,再次小聲詢問:“聽聞明光閣設有專門傳授劍法的劍部,前輩,你覺得我适合學劍嗎?”
船艙裡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想學劍多久都不遲。”
江風乍起,帶着股淤泥的鹹腥味。
甯若缺蹙眉,忽地起身盯住水面,語氣卻依舊不急不緩:“隻要把自己打磨得足夠鋒利,劍就會鋒利。”
話音才落,船身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劇烈搖晃起來。
顔菱歌頓時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跌進江裡,被甯若缺眼疾手快地拉了回來。
好不容易站穩了,船又猛然往下沉了一截,像是有什麼東西正攀附在船身上。
顔菱歌驚慌地回頭,隻見水中躍出個影子,以極快地速度襲向撐槳的船娘。
可黑色的衣袂更快,恰如呼嘯而過的冷冽寒風。
船娘還沒弄清楚現狀,甯若缺就已經奪過船槳,狠狠揮在影子身上。
隻聽“砰”的一聲響,船槳應聲而斷。
影子被擊落到水裡,然而很快就攀着船舷重新爬了上來,露出一張泛白起皺的人臉。
是活屍無疑。
但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活屍!
它身姿矯健靈活,半點不見僵硬,眼看就要再次躍入船中。
甯若缺對自己的力道有數,這一擊沒成,當即反應過來了。
“小心!”身後傳來顔菱歌的驚呼。
在她思慮的幾秒内,活屍已然躍出水面,尖利的黑色指甲眼看就要夠到甯若缺的面前。
甯若缺根本沒躲,也沒人看清她的動作。
唯有斷掉的船槳先利爪一步,刺進了活屍的脖頸。
怪物雙目圓瞪,發出“嗬嗬”的氣音,幾息間便摔落下來,徹底沒了動靜。
“怎、怎麼又是這東西。”船娘躲得遠遠的,聽聲音也帶着顫。
甯若缺微微皺眉:“又是?”
活屍其實是一種精怪,依附于屍體上,所以多生于亂葬崗之類的陰邪之地。
其性兇猛嗜血,對于修真者來說卻并不難對付。
仙門地界常常有弟子巡邏,怎麼想它都不應該出現這裡。
看甯若缺疑惑,船娘猶豫地絞弄着衣擺,解釋道:“最近城裡鬧活屍,好多人家都遭了難。”
正說着,江上起了層薄薄的霧氣,似有清脆的銅鈴聲響。
衆人循着聲音望去,一藍衣女子正掠水而來,足尖輕點間蕩開陣陣漣漪。
船娘霎時惶恐地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不過轉眼,女子穩穩踩在船舷上,笑容溫和地朝衆人作揖。
“諸位,實在抱歉。”
說完輕拂廣袖,似有清風蕩開。
甲闆上的活屍頓時化為齑粉、被風卷入江中,連點污漬都沒留下。
藍衣女子溫聲道:“臨近弟子大選,閣主卻身體抱恙。加之閣中事務繁雜,吾輩竟然一時疏忽,讓這等妖物為禍四方。”
她的解釋很合理,再加上那副仙風道骨的姿态,很難不讓人信服。
女子先是看向顔菱歌,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我名許綽,是明光閣的内門弟子,師妹是來參加弟子大選的吧?”
分明是初相見,可這親昵的語态,俨然已經把人當成了自己的親師妹。
顔菱歌沒有掩飾自己的驚異,點點頭,緊接着就往甯若缺身後躲。
甯若缺:“……”
她往後退一步,不動聲色地避開顔菱歌探過來的手。
狀似随意道:“這隻活屍不同尋常,道友可曾留意?”
許綽的目光在甯若缺臉上停留了片刻,而後笑容更深。
“多謝道友提醒。為表感謝,請務必到閣中歇息一晚。”
這話說得十分客氣,可甯若缺總覺得,對方的語态有些不自然。
沒由來的,她心裡升起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是倒黴的前兆!
劍修的直覺向來敏銳,甯若缺更是如此。
她的易容術是師門秘傳,以許綽的修為絕不可能識破,問題隻能出在别的地方。
不必多想,甯若缺果斷拒絕:“不必了,我隻是受雇将人護送到此,一會兒就走。”
這樣的說辭顯然不足以讓許綽罷休。
“道友,天快黑了,與其風塵仆仆趕路,不如熱水軟榻好好休息,”她面不改色,聲音也溫柔:“且師妹初來乍到,你忍心留下她一個人?”
甯若缺一聲不吭,對方這樣熱情的态度,反教她更生警惕。更何況最後那句話,隐隐有威脅之意。
小船上的氣氛凝滞了些許,顔菱歌縮在中間,小心翼翼地觀察兩人的表情。
一個笑得溫文爾雅,另一個垂眸思索不久後,終于無可奈何地抱拳。
“那我便叨擾一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