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恰逢雪霁天晴,臨江城辦了場難得的大集。
坊市内人來人往,戲台下更是擠滿了歇息的看客。
說書人飲過一盞熱茶,醒木輕拍:“話說鳴鴻年間,人間界妖神肆虐,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那場驚天動地的妖神之亂,至今仍是百姓最常談論的話題。
說書人開場吊足了氣氛,等台下觀衆催促着繼續,他才話音一轉,緩緩開口。
“卻有仙人齊出,挽大廈之将傾。其中最有實力的,當屬那天下第一的劍尊。”
衆人起了興緻,他清清嗓子,擺出十足的架勢。
“傳說這位劍尊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雙眸炯炯如閃電,筋骨堅硬似磐石。掄一把千斤大劍,更有紅顔知己相伴……”
語氣慷慨激昂,連帶着觀衆也被感染,用力鼓起掌來。
正是氣氛大好的時候,座中卻突然傳來一道不太和諧的聲音。
“噗、咳咳咳!”
聽起來像是被嗆到了,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所有人都不滿地望向聲音的來源。
隻見街邊的馄饨小攤前坐着位女子,一身普通的束袖黑衣,長發紮了個利落的馬尾。
意識到自己動靜太大,她連忙低頭,輕聲道了句:“抱歉……”
女子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姿挺拔勻稱,如同一枝被雨洗過的翠竹。相貌卻隻能算清秀。
可她生了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哪怕眼睫低垂下來,亦是燦若星辰。
衆人這一瞧,發現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後生,責備的話反而說不出口了。
衆目睽睽之下,甯若缺的耳垂漸漸染上一層薄紅,頭也恨不得埋到碗裡去。也不知是嗆的還是羞的。
一旁的大娘頓時心生憐愛:“姑娘,你慢點吃,不着急。”
甯若缺呐呐地應幾聲,把馄饨碗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趁觀衆都轉頭回去聽書,她顧不得燙,端起碗來一口一個,打算快點吃完溜走。
人間界關于自己傳言已經演變得如此離譜了。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哪有什麼“紅顔知己”。
這段小插曲絲毫不影響說書人發揮。
他又是捶胸頓足、又是長籲短歎,聲情并茂地說完了一整出“無名劍尊誅邪記”。
“劍尊已是半步飛升之境,縱橫天下未逢敵手,然天不憐英才,竟讓她在最後一戰中與妖神同歸于盡。”
“可歌可歎……”
伴随着說書人抑揚頓挫的念詞,甯若缺郁悶地吃完馄饨、又咕咚了半碗熱湯。
她曬在暖洋洋的太陽下,閉目感受着體内充盈的靈力,這才對“重生”一事有了更真切的體會。
關于她的傳聞數不勝數,真真假假難以分别,但隻有一事毋庸置疑——
劍尊早已隕落在了那場大戰中,屍骨無存。
甯若缺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已經死過一次了。
可半個月前,她卻離奇地從一間破廟裡醒來。
不僅修為跌至引靈,本命劍不知所蹤,渾身上下還摸不出半個銅子。
引靈境尚不能辟谷,她在山裡當野人,靠吃毒蘑菇和沒放鹽的烤雞,才終于尋到臨江城。
賣草藥換的幾個錢,最後隻夠吃這一碗馄饨。
甯若缺心情沉痛地摸摸袖口,今天要是還掙不到錢,她就得露宿街頭了!
她再一次歎氣,依依不舍地捧着最後半碗馄饨湯,打算喝完就去碼頭找點短工幹。
隻是嘴還沒碰上碗口,就聽一聲尖叫破開人群。
周圍騷動起來,歡笑演變為不安的詢問,有人慌忙走動時碰到了甯若缺的手肘。
甯若缺眼皮子一跳,碗還端得穩穩的,整個人紋絲不動。
她抓緊時間喝湯。
“活屍!”不知是誰先喊出聲。
接着便是一浪疊一浪的驚呼,衆人互相推搡,小孩哇哇大哭。
受驚的行人原本都是各跑各的,相當淩亂。
可最後卻出奇一緻地往路邊躲,讓開被追逐的少女、以及她身後皮膚青白的“人”。
那人如同蜥蜴般手腳并用地爬行,速度還不慢,目标明确,正是慌忙逃跑的少女。
眼看距離越拉越近,後者吓得腿軟,一個趔趄,直直地向着甯若缺撲去。
周遭十米,如今也就隻剩下甯若缺。
甯若缺恰好喝完湯,輕巧地側身向旁邊躲,順手抓住少女的肩往外一推——
活屍行動笨重,來不及轉彎,徑直撞在了桌子上。
可它沒有痛覺,被逼停後甩了甩頭,繼續嘶吼着沖向少女。
所有人都覺得她死定了。
少女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她跌倒在地,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在撲面而來的腥風裡,她卻聽見了一聲很輕很輕的歎息。
下一秒,活屍就被什麼東西掄了出去。
周圍一片寂靜,在場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
少女怯怯地睜開眼,就看見活屍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倒在桌椅間,抽搐幾下,便不再動彈了。
它的脖頸僅剩一層薄薄的皮肉相連,幾乎折斷,可見動手的人力氣之大。
而甯若缺放下手裡的長凳,又将身邊那隻挂在桌沿、搖搖欲墜的碗往裡面推了推。
她有些郁悶,因此抿着唇,眉頭微皺,看上去有幾分冷厲。
她就想好好吃頓飯,怎麼就這麼難。
壓抑的寂靜過後,大多數人已經回過神來,頓時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