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見窈謙卑溫順,跪得極為端正。
容珩卻在心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然而不知是想到什麼,他終究沒有發作。
側頭不看葉見窈,隻說。
“昨日你認錯之時……孤便說過,你既認了錯,自此,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頓了頓,面色還有幾分冷硬,話裡卻說,“如今你膝蓋上又有傷,傷好之前,不必再跪我。”
不要跪我。
見窈一愣,未想到會再聽到這句話。
在容珩遞給她簪子的一年後,崇仁二十年,滿樹桃花再次開得轟轟烈烈,同樣轟烈的,還有皇後要給容珩納妃的消息。
皇宮裡的賞花宴上,皇後未曾遮掩,隻端着慈母範兒,“我兒今年一十又九,這就要及冠了,時間真是快。”
她感慨着,語調中又有些許調笑打趣,“這眼看着就到要成家的年紀了……民間同樣年紀但凡富貴些家庭的公子哥兒身邊都配上一兩個通房了吧?”
最後這句話皇後是對着自己的貼身丫鬟講的,可是聲音不小,又豈知不是對着天下人講的。
起碼皇後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這上趕着想去東宮伺候的丫頭們就翻了一番,甚至有些家世清白的三品京官将自己的嫡女都推了出來。
隻是七品芝麻官庶女出身的見窈自然知道——
那是皇後娘娘在敲打她。
隻是她從不知道自己原是個這麼惹人讨厭的人。
不讨喜到除了皇後,烏金部赫赫有名的小戰神、容珩的表弟——顧君恩居然也會屈尊降貴在偏僻的宮道上攔住她。
“你就是……葉見窈?”
他沒帶任何宮女随從,雙手抱着劍立在不遠處看她。
習武之人的目光向來淩厲,何況這位小世子一向來是帝都有名的混世魔王。
葉見窈隻感覺自己好似要被他的目光扒皮抽筋,于是她穩了穩心神,俯身下拜,“正是小臣,敢問世子有何吩咐?”
就聽顧君恩輕聲“啧”了一聲,不滿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他開口,“我表哥……太子殿下要選太子妃的事情你知道吧?”
少年人目光如炬,高高在上,“太子殿下身上流着烏金的血,就算未曾直言,那太子妃位也定是我們烏金部的女子所有。”
他手中的長劍随着他的聲音出鞘半截,寒光閃過她的脖頸,刺入她的杏眼,“我來,便是希望大人心裡有數,好自為之。”
聲音裡滿是警告之意。
葉見窈抿唇,一時竟有些好笑,自己到底哪裡值得皇後娘娘和小世子這樣多番敲打。
“挂冠神武當年事,明哲從來要保身。”
她這樣無所依靠的人,早在前幾日在坤甯殿前跪了那麼幾個時辰的時候,就已經完全想明白了。
太子殿下肯負責,那是太子殿下君子端方,她要是真不要臉皮的要了,那真是沒有腦子。
……死期将至了。
“好自為之。”向來是她最會做的事情,于是等見窈安排完手上的事,特意尋了個休沐的日子趕去了東宮。
“呦,葉大人還知道來見孤!”
一路上暢通無阻,未見人影,餘閑甚至直接把她引到了東宮的寝殿。
四下無人,隻檀香一點一點的燃,容珩端坐在床帳中,剔透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姗姗來遲的她。
誰能想到,不熟時,旁人眼中清風朗月的人,相熟後,竟是個刁蠻的性子。
見面後,他果然不陰不陽刺了好幾句,“好厲害的五品女官大人終于忙完啦!”
少年人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開了葷,得了趣味,哪裡還能再回到最開始乖乖吃素的時候呢?
她又有意要找個靠山對抗魏青。
因而這一年裡,二人沒少厮混。
隻是最近這一個月裡,他就不知找了她幾次。
卻都被她避開了。
見窈知道他心中有氣。
可誰也不是泥捏的,沒理由在你後母那兒受了氣,在你表弟那兒受了氣。
如今在你這裡還要受氣。
于是隻見葉見窈“撲通”一聲跪下,“五品小臣葉見窈,請太子殿下安,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許是她的動作實在太過突然,又或許是她膝蓋與青石闆磚碰出的聲音實在太響。
竟一下子砸的容珩啞口無言。
半晌,太子爺輕哼一聲,卻是伸手把人扶了起來,隻是說話的語氣依舊不怎麼好,“怎麼你還要生氣……”
話說一半,他頓了頓,又說,“好不容易來找孤,有什麼事啊?”
“來還東西。”
見窈從懷中拿出一年前容珩給她的簪子——
一支纏絲點翠并蒂海棠簪。
即使是站着,她也恭敬萬分,在禦前侍奉了一年,她行禮的儀态比較之前已是脫胎換骨。
隻見她低垂着眼眸,雙手與頭頂齊平,手心向上捧着那把掐絲并蒂海棠簪,聲音琅琅——
“請殿下收回此物。”
四下一時靜默無言,所有的空氣都向她壓過來,葉見窈卻未曾擡頭,隻固執舉着手僵持着。
“葉見窈——”
片刻,頭頂響起容珩陡然增大的聲音。
見窈知道這人又要生氣。
于是撫了一下裙擺準備再跪,卻被人猛地拉住手臂,原先在床帳之中的人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面前。
少年人咬牙切齒,伸手緊锢着她的手腕,壓出一道紅痕,“你再敢跪一個試試看呢!”
她當時是怎麼說的呢?
她當時立即跪得端正無比,聲音中氣十足,“您是太子,我是女官,我跪您,合法合理,天經地義。”
年少時争論,誰也不肯退讓,都如炮仗般一點就着,針尖對麥芒。
吵着吵着便滾去了榻上。
禁了一個月的人,又憋着火氣,怎麼也不肯放過她。
隻在她渾身濕透,大汗淋漓之後小小聲在她耳邊賣乖,軟着聲音。
“不要想着把簪子還給我了……不要再跪我了,好不好?”
嘴上弱弱問得是“好不好”,動作卻是不肯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