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春園裡德藝雙馨的名伶不少,卻隻有一位,有八豔風骨,具傾世才情,是仿春園的活色招牌,名喚溯白。想聽他唱曲兒的達官貴人要至少提前三月拟定名錄,蕭殷時并沒有提前拿号,卻在今日入園之後指定要他來彈曲唱戲。
為風檀引路的小厮是個善談的,他邊走邊道:“咱們仿春園的規矩是制定給普羅大衆的......像蕭大人這樣雲端裡的人物,哪裡需要遵守園裡的規矩呢?”
說罷,他作勢扇了嘴巴一下,道:“哎呦,風大人,您瞧瞧我這張嘴就沒個把門的,小的可不是說您人微言輕啊,您可千萬不要往心裡去啊!”
“哎哎哎,我也不是這意思,哎呀,總之風大人,您可莫跟小的計較,小的就是看着大人生的好看,跟個天仙一樣,想跟您多聊兩句!”
小厮越描越黑,風檀看着他口不擇言又沒頭沒腦的樣子忍俊不禁,道:“你說得倒也沒錯,在如今的世道,強者是規矩的制定者,他們本身并不遵守規矩。既然今日我見不到溯白,可否允許我在園中一觀,看看仿春美景?”
“自然可以,”小厮見這位大人脾性随和,言語間又熱絡起來,“隻是您不要去東邊的鏡春堂,這院子呐,随您閑逛!”
風檀答應得懇切:“定然不去。”
鏡春堂距離風檀現下的位置不算太遠,她折身穿過藻井廊檐,站在錾工考究的兩尊戲子舞袖漢白玉雕塑前,仰首看着兩根粗大門柱上懸挂着書有“鏡春堂”的四尺長珈楠香大匾,提步走了進去。
高高搭建的戲台子上空無一人,風檀視線下移,透過繁茂蔥茏的花草枝丫,依稀能看到幾個錦衣衛模樣打扮的侍衛提刀伫立一動不動,她站在原地默默捋順早已打好的腹稿,提步上前的腳步卻在看到鵝卵石上緩緩漫出的鮮血一頓。
血?為什麼會有血?還是如此濃稠厚重的鮮血?!
園中有慘烈的聲音響起,“殺了我,直接殺了我!”
還有一人嘶聲大喊,“放開他————”
剔骨刀聲音不停,被剔骨之人聲音絕望又凄厲,似癫似狂大笑起來,“蕭殷時,你不會找到的!我詛咒你,你會死在這件案子裡,神佛無救!”
“哈哈啊哈,你會死的,再查下去你一定會死的!拿我威脅溯白?别癡心妄想了,溯白跟這件事......沒任何關系,都是我幹的!蕭殷時,你有本事直接殺了我啊!”
男人沉着冷靜的聲音傳來,“激将法對我沒用,要麼告訴我藏匿之地,要麼就在此處被削皮剔骨。”
“我不......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哈哈哈......疼疼疼疼啊......”
他似乎掙紮了一下,随即活生生痛死過去。
風檀一隻腳邁進鏡春堂,被這樣慘烈的情景激得渾身一顫,她動作輕微,小心翼翼地緩緩收回這隻誤闖閻王殿的腿。
錦衣衛受訓多年,對聲音的敏|感程度遠勝常人,其中一位距離風檀最近的錦衣衛猛地抽出半截兵刃,向着風檀的方向怒目而視,高喊道:“來者何人?”
那道低沉威嚴的聲音再次傳來:“朱七,把人請進來。”
朱七領命,闊步走到風檀跟前,眯眼對着她一瞧,冷言道:“跟我來。”
方才一瞬驚魂,風檀懸起未降的心又高高提起,她跟在朱七身後繞過花枝,低垂着眸光不敢亂看,對蕭殷時的方向行拜谒之禮,“下官刑科都給事中風檀,見過蕭大人。”
一道戲谑年輕男聲饒有興趣道:“大人,看來是專門來找您的啊。”
風檀仍舊低垂着眸光,姿态謙遜恭謹,“見過微生大人。”
微生弦的表情變得有些意味深長,道:“隻聽我的聲音便識得我?可我們不曾見過,風大人。”
蕭殷時來仿春園的消息是刻意放出去的,他來此處卻無人知曉。
風檀低垂着頭顱,眼角餘光從微生弦的黑靴移至自己正在被鮮血浸濕的衣角,語聲從容:“下官做不到聽聲識人,是微生大人自己告訴我的。”
微生弦眼中的興趣愈發濃厚,“哦?說來聽聽。”
風檀道:“微生大人的足靴鞋尖微翹,仿飛龍翺翔之态,大晄唯有錦衣衛是如此式樣。另外,我拜谒蕭大人時,唯有微生大人含笑發聲,能在蕭大人面前如此神态自然的,唯有曾經的錦衣衛同知,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微生弦大人。”
“倒是聰明。”微生弦側過頭對着蕭殷時道,“剛死了的那個我帶走處理,唱曲的這個伶人等大人審問完,北鎮撫司再來提人。”
“......至于這個白面俏書生嘛,大人您有什麼需要的隻管派人來北鎮撫司找我。”說罷,微生弦湊近風檀,在她耳畔道,“下官最近愛看皮影戲,風大人這麼嫩的面皮兒,不用白不用呢。”
坊間傳聞微生弦對受刑之人的殘暴程度與蕭殷時旗鼓相當,且喜怒無常,嬉笑怒罵全憑心意,是一個乖戾病态的人。
他的呼吸打在風檀頰邊,陰鸷的氣息散布開來,“你說是不是啊,風大人?”
風檀身體穩定未動,“大人說笑,小人面醜膚糙,愧不敢受。”
微生弦的氣息離開,風檀懸而未放的心卻提得更緊,她深吸一口氣,道:“蕭大人,下官今日無意打攪,隻是事出緊急,不得不擾了大人......還望大人見諒。”
蕭殷時的眸光落在風檀身上,“起身說話。”
風檀慢慢擡頭,嘈嘈濁塵如潰決褪|去,在雪屑鋪陳着的紛繁花海前,濃厚鮮血在天光裡反射成的血鏡中,她看見了男人孤絕冷厲的身影。
鮮活生命的慘然流失與豔麗花朵的熱烈盛放讓人産生了極強的割裂感,這種奇妙的割裂感又因為眼前此人身上獨有的冷煞氣度而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竟有種詭異到極緻的美感。
如同死亡與新生之間橫亘着一道過渡之橋,他孑立于橋,身披風雨,聯立陰陽,一如山岩恒堅。
蕭殷時身量極高,與孟河納布爾這個異族人相比毫不遜色,天光下潛,光芒在這張極度英俊的臉上映出陰影,襯得輪廓愈發深邃,氣度也愈發深不可測。
如果說微生弦的威壓是外放刻意的,那麼蕭殷時給人的壓迫感便是内斂無形的,空氣都沉重得好似能把人壓垮。
蕭殷時刀鋒般寒冽的眸光落在風檀身上,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來,“何事?”
風檀在這樣強大的威壓之下将脊背挺得闆直,道:“刑部尚書高聿昨日無旨将紅袖閣娘子送往蕭大人府邸,此事不合律法,下官懇請蕭大人能将人送回紅袖閣。”
這話驚得在場衆人一時間竟沒了反應,他們聽到了什麼?這小地方來的七品小官今日莫不是失心瘋了吧?!他這是想要檢舉大人嗎?
一個小小刑科都給事中,今日竟敢在都察院左都禦史面前放肆,不是失心瘋就是嫌命太長了吧。
蕭殷時的随侍孫丞怫然不郁,“大膽風檀,你是說蕭大人犯法?”
風檀其實也想過徐徐圖之,可林晚舟才十四歲,在蕭殷時手中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況且就算她鋪陳得再多,蕭殷時是什麼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她的目的,倒不如直接明白地将話說出來,興許還有回轉的餘地。
“下官豈敢。”風檀擡首,對上男人不辨情緒的眸光,“下官拳拳之心,是為朝廷計,為蕭大人計。”
蕭殷時眼瞳如同鎖鍊,高大身體邁步迫近時鍊條在不斷縮緊,将她牢牢捆縛在原地。
他停滞在風檀身前不到一尺的距離,低眸近距離審視着風檀,“你倒是說說,怎麼個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