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淮周怔了兩秒,奇怪地看着跟前的小孩兒,當時的情境下,他很難不把她當成街頭詭計多端的騙局的一環。
他嗤笑一聲,目光居高臨下,換成她能聽懂的普通話,對着個小孩子也沒收收脾氣。
“哪兒來的小騙子?”
紀淮周眼裡隻有兩類人。
别人,和他自己。
人為魚肉他便為刀俎,人為兔他便為狼,心軟和仁慈在他的書錄裡,是閱後即焚的一頁。
所以即便有個小女孩兒大眼睛小圓臉,悶悶地用委屈的眼神傳達自己不是小騙子,他也無動于衷。
紀淮周轉身,許織夏拖着他的手也要跟他走。
他不得勁,停下來,垂着眼端詳她:“跟誰學的賴皮勁兒?”
許織夏還握着他手指沒放,滿眼都是小朋友的清澈呆萌,好像賴定他了。
紀淮周要笑不笑地戲谑道:“哥哥看起來太好說話了是吧?”
許織夏眨巴着眼睛注視着他。
他剛打過一場狠架,手掌骨滲着血珠,臉部也有幾處淤青和血痕,沒表情時很陰暗,一笑就乖張又頑劣。
許織夏看到他破相的慘烈,自身的強大,以及他眼裡的流離。
但她沒有很怕。
她可能還想點個頭。
紀淮周不給她機會,準備把這隻糾纏的小東西拎一邊去,她的肚子先咕噜噜叫了兩聲。
看樣子她還想再騙吃騙喝。
他輕啧,可能是一心想甩掉她,僵持兩三秒後,他沒再說話,慢悠悠直起身走開,掌住玻璃門,進了那間“芳華冰室”。
許織夏又一個人被丢在原地了。
她望望四周,無處可去,也不敢再亂走,就着門口的石墩坐下。
冰室店面不算大,老式馬賽克地磚,墨綠皮座椅和門窗格,以及兩面不規則的港片海報牆。
食客黑壓壓,但許織夏一眼尋見了少年的身影,他手抄兜倚在前台,個子高,人群裡最惹眼。
店裡十分鬧哄,相比之下,街巷更冷清了。
許織夏腦袋暈沉,肚子空得人乏力,她畏畏縮縮地抱住自己,和昨晚一樣,聞着熱騰騰的食物香氣,四顧茫然。
一晃不知過去幾分鐘。
許織夏差點昏睡過去,突然一個沉甸甸的紙袋子落進她懷裡,裡面有兩隻打包的豬仔包。
她擡起頭,一雙長腿邁到了眼前。
少年去而複返。
許織夏昂着臉,腮幫發燙,紅得異樣,鼻腔塞住了,隻能微張着嘴巴呼吸,愣愣瞧着他,一臉憨态。
紀淮周手裡還握着杯朱古力,似乎是要遞給她,但打量了她兩眼後,他胳膊又收回去,自己留着這杯高熱飲品了。
紀淮周毫無疑問的沒心肺,但對着一個無家可歸的小朋友,灰燼裡似乎還有一點沒焚透的良知。
他下巴擡了一下,示意她懷裡那隻食品袋。
“騙到了,”他漫不經心趕她:“走人。”
他擡腿,許織夏想也不想地跟上他。
紀淮周停在的士站牌下,一隻手抄在褲袋裡,一隻手懶散垂落腿旁,指尖拎着朱古力,扭過脖頸往後瞥了許織夏一眼,渾身骨子都散着勁。
許織夏還沒意識到自己誤解了“走”的意思,摟住食品袋,仰着臉蛋,看他的眼神别提有多無辜。
紀淮周一邊睨着她,一邊把朱古力送到自己唇邊,叼住吸管,一股甜膩滾進喉嚨,齁得他嗓子黏糊。
他擰眉,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了點嫌棄和煩躁的情緒,胳膊一揚,把那玩意兒丢進了垃圾桶。
再回頭,就見小姑娘目光還黏在他臉上,好像咬住他了,甩不掉。
楚楚可憐的,跟鐵了心要騙取他同情,再把他賣到泰緬去似的。
“還看呢,”紀淮周拿下巴對着她,語氣很欠:“騙了哥哥吃的,還想騙哥哥的人?”
許織夏抿抿唇,悶聲不響。
的士開近一台,司機問靓仔要到哪裡落車。
紀淮周拉開後座,俯視着身後的小冬瓜:“上車,抓你這小騙子給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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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警署報案中心。
牆上挂着港區藍底銀字的紫荊花警徽,吵鬧聲貫徹大廳。
“那家夥實在狂,就毆他兩拳啰。”
“他都被打崩牙了!”
“我們也都笑崩牙了,扯平了嘛,哭小聲點啊,打架輸了很光彩嗎,男子漢大屁股,真想踹兩腳。”
“喂,你們不要這麼嚣張!”
“嚣張犯法嗎?”
幾個男高中生在許織夏前面擋成一堵牆,他們穿的都是和紀淮周同樣的英式墨綠校服,臉上多少都有打鬥的淤青。
人分成兩幫,少的那撥人咬着牙清一色惱怒,而人多的那一派占上風,這個陰陽怪氣,那個捧腹大笑,勾肩搭背的甚是氣人。
其中多的那撥人裡,有兩個少年自始至終沒搭腔,他們身高最挺拔,相貌也最标緻,一個漠着臉,一個歪着頭看戲。
“吵什麼吵!一人講少句,行不行?”年逾半百的老校長嚴肅訓話:“是誰動手在先?”
“我。”
“我——”
一直無言的這兩人異口同聲。
校長頭疼地皺起眉:“周宗彥!賀司嶼!又是你們!就屬你們最不服管教,你倆每次都要互相出頭嗎?”
歪頭看戲的少年一笑,“嗯”一聲,尾音輕快上揚:“沒辦法啊校長,阿霁行兇犯法,我都得給他頂罪啊。”
身旁被喚作阿霁的少年斜睨了他一眼。
那幾個鬧騰的損友聞言也跟着嬉笑怒罵起來,校長好氣又無奈,直接沒話講。
許織夏獨自坐在一角,咬了口豬仔包,兩腮鼓着,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是在很多年後長大,許織夏才知道,這晚有過一面之緣的兩個少年,那個名為阿霁的,就是後來港區賀家那位手段了得的賀司嶼先生。
而在她未來的生命長河裡,這位反手乾坤的賀先生,許織夏始終都沒分清他是正是邪,是敵是友。
不過此前,許織夏與他遠遠沒有交集。
這時,有個男人走進報案大廳,一身警服佩戴警銜,英姿飒爽。
“生哥!”正要過去處理矛盾的警長驚喜,快步上前迎接,不忘提醒跟随的見習警員,說這位就是港島總區的總警司,周祖生。
警員緊張地敬了個肅禮:“周sir!”
随後警長對其笑道:“好久沒見啊生哥!今日怎麼得閑過來西九龍?”
周祖生往人群一指:“老婆吩咐了,帶孩子們回家。”
警長順着方向看過去,恍然大悟,原來幹仗的那幫男生裡,個子最高的那兩個是周警司家的兒子。他不敢怠慢,立刻親自去解決。
紀淮周從報案窗口走回的時候,警長正擠在中間調解。
周祖生一左一右,拍了拍兩個少年的頭,交代警員先給他們處理下傷,随即便留意到進入視野的紀淮周。
“阿玦?”周祖生詫異他在這裡,見他面部和掌骨血痕醒目,周祖生立刻走過去:“你怎麼都挂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