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着少年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可是哪裡都沒有他的身影。
許織夏停在一棟大廈前,裡面揮發出一股很奇怪的混合氣味,類似臭雞蛋腐敗的黴味,甚至還有辛辣的體味,危險的異域感濃烈。
雨下得越大,四周越冷清,沒有人她反而沒那麼怕,于是她進了大廈旁的地鐵口,挨着自動扶梯背後的牆角蜷坐下來。
許織夏把自己藏在黑傘後面,餓着肚子昏睡過去。
這裡比外面暖和,但濕着頭發和裙子伏在地面避免不了着涼,期間許織夏不時冒出冷汗,很不踏實。
她聽着雨聲醒醒睡睡,後來雨聲沒了,再後來雨傘邊緣微微湧進亮光,地鐵站人流逐漸多起來,從冷清回到快節奏的喧嚣。
天亮了。
許織夏瑟縮在那裡像是躲在了世界的背面,一整日了都沒人發現她。這個小犄角太不起眼,哪怕有人經過,也隻以為是誰在那兒晾了把傘。
她渾身忽冷忽燙,數不清是第幾次在噩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再睜眼,外面暗沉沉的。
天又黑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妹妹仔?”雨傘被試探地撥開,眼前出現一張陌生老婆婆的臉,她用粵語,語重心長地對許織夏說:“這裡舊時是美軍的紅燈區,如今死鬼佬好多,都是拐子佬,不要一個人過來啊妹妹仔!”
那張臉蒼老,眉凸眼凹,鷹鈎鼻,粗啞的嗓子像卡着一口痰,神似童話書裡的老巫婆。
驚慌的表情爬上許織夏稚嫩的臉蛋,許織夏不懂她意思,隻是害怕。聲音阻在喉嚨裡出不來,她東倒西歪攀牆爬起,拖着傘和自己發軟的身體,小碎步逃掉。
一跑出地鐵口,就撞上了大廈外聚滿的黑影。
許織夏愣愣順着影子往上看。
昨夜的無人之地,此刻處處人頭,裡面都是商販,門口晃悠着不少賊眉鼠眼的成年男性,清一色中東和南亞邊境的貧民面孔,包頭巾的,留滿絡腮胡的,皮膚髒黑,人高馬大,空氣裡也多了那股難聞的氣味。
這棟舊樓陰森壓抑,宛如三教九流的雜窩。
怪異的目光從四面八方盯過來,有幾個印度阿三交換眼神,不顯眼地靠近三兩步,似乎是在伺機而動。
許織夏頭皮發麻,一個勁哆嗦,無助到哭不出。
就在那時,有個松弛的身影雙手插兜,從許織夏和那幫洋鬼子中間,視若無睹地經過。
他狼尾發半紮,耳骨夾紋理格外特别。
許織夏一眼就認出了他。
傘骨在地面拖出尖銳劃響,許織夏跌跌撞撞追上去,胳膊擡過頭頂,攥住了他衣角。
少年頓足,不緊不慢扭過脖頸。
那時不太晴朗,雨後的天慘淡,陰霾當空,青灰色濃雲蔽日,卻又猝不及防裂開了一道縫。
他回頭的那個瞬間,身後天光破雲。
忽然而至的陽光加深了他面部的線條和陰影,他骨骼立體周正的輪廓因此有了更強的沖擊力。
許織夏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他睫毛半壓着那雙深邃的眼,眼瞳不是很黑,隐約有些藍調,像浸着冰涼的海水,孤傲冷硬。可他又唇紅齒白,容貌俊美相。
總之那是一張漂亮到不真實的臉。
那個年紀的許織夏,美醜意識尚未完全覺醒,但當時與少年相視的那一刹那,很多很多年以後,許織夏依然刻骨銘心,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受驚豔。
隻不過,少年似乎并不怎麼善良。
他懶怠地耷着眼,深邃眼底像覆了層寒霜,他用這樣的眼神睨着許織夏,許織夏就覺得自己被一條野狼盯着了,他随時可能發瘋,把招惹自己的小廢物撕咬得血肉模糊。
但隻有他會說她能聽懂的國語,相比身後的詭異人群,他對許織夏而言,已有了不可替代的安全感。
何況許織夏一根筋地記着媽媽的話。
許織夏仰着巴掌大的臉,鹿眼撲閃,有些生怯,卻又直愣愣望着他的眼睛。
那幾個印度人端詳少年兩眼,用難聽的印度口音英語說,這孩子我們認識。
少年垂眼瞧了下許織夏拖着的傘,誰也沒給眼神,事不關己回身走了,但許織夏緊緊捏着他的衣角沒松手。
他沒同意也沒拒絕。
許織夏跟着他走出幾步,突然被扯住胳膊,少年也間接被扯得止步。
依舊是那幾個賴歹相的印度人。
他們拉住許織夏,一人附和一句,教育她别再鬧脾氣離家出走,快跟他們回去。
許織夏叫不出聲,吓得緊閉雙眼,死死拽住少年,但憑她的力氣根本掙紮不了。
少年背立着,沒立刻出手相助,也沒甩開她。
直到校服衣角從許織夏指間脫落的那一刹那,少年被誰的肩膀頂得身形一歪,他才轉過身,陰着臉,扣住一人後頸,一腳踹進了對方膝窩。
不知他是不忍心許織夏的絕望,還是單純因自己被撞不爽,總之動手了,這一架就在所難免。
另外幾個印度人反應過來,馬上掄起常備的棍子,一擁而上。
棍子揮下來,五歲的許織夏腦子空白,隻會怔在原地驚恐了,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拎起她,一把甩到了後邊去。
臨頭那一棍砸在了少年的手掌骨上。
一度混亂。
有個不要命的趁亂揮來一拳,少年的臉蓦地歪向一邊,他保持着那個姿勢沒動,貼身肉搏的場面就在此刻按下暫停鍵。
他舔了下嘴角,不怒反而笑了。
舌尖的血腥味似乎把他體内的瘋子釋放出來了,他唇鋒的笑痕勾出點快感,慢慢悠悠掀起眼皮,盯着這幾頭獵物,興奮在無趣的日子裡逮到了宣洩的對象。
包圍他的印度人從他的眼神裡感受到了找死兩個字,不禁犯怵,他們警惕又畏縮地盯着他,舉着棍子虛張聲勢地佯裝進攻狀态。
少年慢條斯理剝下校服外套和襯衫甩在地上,身上的純黑背心收着胸腹肌理,兩條手臂線條利落又結實。
這幫印度人一看就知道并沒有真正搏擊的實力,而少年明顯學過格鬥,他穩穩接住棍子,防禦的同時也沒再收着勁,接下去的每一下都狠狠打中他們的命門,眼都不眨。
洋鬼子都翻滾在地上喘粗氣痛吟的時候,他隻是呼吸變重,看上去頭發亂了些。
許織夏沒見過真的鬥毆,因為年少無知,所以她沒路人顯得那麼驚慌,見少年面不改色走人,她沒傻愣着,忙不疊跟上去。
他腿長,一步抵她好幾步,許織夏怕被落下,在後頭搖搖晃晃小跑着。
經過昨夜那間“芳華冰室”時,那片危險地帶已經遠離。
少年突然回身,許織夏險些撞上他,趕緊退開小半步,再望向他,畏怯又茫然。
“還跟住我,不怕死啊?”
他的氣息平複了,語氣涼絲絲的,又變得陰晴不定,一身對什麼都提不起興緻的勁。盡管沒有因為她是小朋友而溫柔一點,但并不兇。
而且他講的是粵語,許織夏壓根不知道他是在警告。
許織夏眼睛一眨一眨,呆萌地巴望了他片刻,非但沒有後躲,甚至還小心翼翼伸出手,圓潤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頭。
“哥哥……”
少年神情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
小朋友聲音軟,吐字黏糊,但他能聽出是内地的口音。
許織夏黑亮又稚氣的眼睛閃了下水光,臉蛋和裙子都髒兮兮,比得上路邊的流浪貓,一副可憐相。
望了他醞釀了好一會兒,她才又發出聲。
她帶着鼻音,像是很久沒有開過口了,口齒有些生澀,加上對他的一點心畏,話說得怯生生。
“我能不能,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