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章頭也不擡,眼睛片刻不離畫卷,很有規律地一筆一劃,相當專注。
歲月靜好,如此便好。
"不叨擾了。"
林湛如向書屋虛一拱手。
“等一下。”
陳亦章的嗓音很有辨識度,偏中性,但明顯是女子的聲音,有一股執着的率真感,遠遠地勾住他。
她掀起薄紗,一雙杏眼露出來,色如蜜蠟,晶瑩剔透。
風鈴響動,清脆的聲音如擊磬一般。
她的聲音帶着一種誘人的期許:“可以過來一下嗎,林公子?"
"好。"
林湛如越過書屋和正堂的一段距離,一彎腰,從她掀起的空隙,走到她面前。
他問:"姑娘有何事?"
風鈴又是一動。
這次是大響動,林湛如走得急切,冠帶蹭過薄紗,勾動上面的風鈴。
鈴繩一直撞着木欄,叮叮咚咚,響了好久才停。
"我有東西要給你。”
陳亦章走到書桌前,移開她花了很多時間摹寫謄抄的北夏碑文和篆書。
整整一個上午,她不止做了這些。
她要送他一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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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看看這個。”
陳亦章拿起一張宣紙,很珍重地呈給林湛如。
宣紙不大,紙質很新,有被壓折的痕迹。
隻一瞥,林湛如瞬間明白了,壓在她字帖最下面的宣紙上,那一角寶藍色究竟是什麼。
幾筆淡墨勾勒魚的輪廓,濃墨以中鋒運筆畫嘴、須、眼睛,赭石染魚體、魚鰓,绀青刷魚鱗、大片寶藍染魚背,靛青描水草。
顔色正确,但作畫者手法并不熟練,上色不甚分明,層次混亂。
筆法順序對了,但筆刷大小沒有控制,線條看起來非常災難。
有種抽象的美感。
罷了,書畫講究拟态而非求真。
林湛如眼眸低垂,接過畫卷看了看。
他确認道:"是魚?"
陳亦章微微颔首,手指一點一點撚着衣角。
靛青、寶藍的顔料沾上她的手指,混合在衣角是更深的藍色,她補充:"鯉魚。"
林湛如敏銳地注意到陳亦章的小動作,問:“姑娘畫的?”
陳亦章答是,抓緊衣褶,衣角被她擰得皺巴巴的。
“姑娘今日卯時一刻起,不顧病體,不吃不喝,在書房裡忙活了四個時辰,一刻也不歇息,闵城驿站裡的馬也不帶這麼幹活的,"林湛如摩挲着下巴,語氣有些好笑,“不會就畫了這個吧。”
“那倒沒有。”
她還描了昨日崖洞裡,墓碑的石刻文。
墓碑上的石刻文是北夏文字,陳亦章隐約覺得這與蠱術、金陵明珠有關。
大半的時間和石刻文折騰,将它們逐字改為篆書,為林湛如準備禮物的時間很少。
陳亦章:“評價一下?”
“要在下說實話嗎?”林湛如掃了她一眼,眸光有一瞬變化,把畫卷起,“我怕我說實話,會傷人。”
畫卷很小,負手放在他身後,僅露出一端裝裱的黑柄,似乎要被他棄之如敝履。
陳亦章讀出林湛如眼底閃過幾分難以言明的情緒。
“實話實說,不許有一字作假。”陳亦章正色道。
被人評價畫技,對陳亦章來說還是頭一回。
她深吸了一口氣。
“很一般,”林湛如作沉思狀,“前人有雲,‘畫金魚,甯失諸肥而毋瘦;畫鯉、鲫、白鲦,甯失諸瘦而毋肥。’單論這幅,若畫的是金魚,則過痩,若畫的是錦鯉之類,則形狀過于肥大。線條潦草,暈染層次不均勻,控筆有待加強,臨摹的品味也一般,作畫者……”
頓了頓,他說:“很不上心。”
林湛如不會畫畫。但林家收藏古玩珍奇,經手的傳世畫冊不說千種,也有百數計,他終日耳濡目染,論賞花鑒字,博古品畫,林湛如還是很有自信的。
沒有人觸動薄紗,正堂裡,窗是關的,風鈴卻着了魔一樣響。
林湛如有些奇怪,視線轉向正堂,卻看到陳亦章發紅的眼眶。
“抱歉,髒了大鑒賞家的眼,”陳亦章伸出手,低聲說,"給我吧。"
雖是服軟,可她言語憤憤,扭曲着。
"不給。"
林湛如的口吻非常輕松,嘴角微微勾起:“姑娘一片誠心,為我作畫。如此拳拳之心,在下無以為報。”
“想來想去,還是收下為妙。"
"給我。"陳亦章壓低語氣。
"不給。"林湛如重複,壓着笑聲。
他故意的,要她來搶。
陳亦章:"林湛如,你若把畫給我,今日我忙完之後,聽你吩咐。"陳亦章沒有心思和他打鬥過家家。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湛如"哦?"的一聲,似乎沒有預料到她會這麼說。
他忽然來了興趣,眼裡滾動着怪異的情緒。
“讓你做什麼都可以?"他的聲音很虛浮,像風鈴一樣吊着。”
陳亦章的話吊着他的胃口。
“殺人放火,坑蒙拐騙除外。”
陳亦章想了想,補上一句:“還有,不許命令我做奇怪的事。”
林湛如略一沉思。
"行,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