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章做事秉持一個信條。
——不滿意的東西,她絕不留着過夜。
比如,藍鯉魚圖。
從林湛如手中拿到那幅評價很差的藍鯉魚後,陳亦章把它放到一大堆廢紙張裡。
那堆紙無一例外,皺巴巴的,墨水胡亂浸透,被揉得不成樣子。
直到鳥雀聲停,硯台墨水用完,林湛如為她剪了第十二次燈芯,陳亦章才擡頭看一眼那堆廢紙。
墓碑上的文字經她反複摹寫,已經被破譯得差不多了,隻有幾個疑難字需要專書校對。
死者、蠱術與金陵明珠的關系或能揭曉。
宣紙被陳亦章用掉了一大疊,潦草地堆在書桌一邊,緊挨着藍鯉魚圖。
陳亦章伸了伸懶腰,趁着林湛如打盹之時,将藍鯉魚圖單獨抽出來,揉成一團。
屋主人早早入眠,陳亦章在正堂轉了轉,走到廚房。
一口鐵盤,放在廚房的角落,灰塵沾着敞口,邊緣有些鏽蝕。
陳亦章拿起鐵盤,看着底下被燒灼的炭黑,心裡有了答案。
她找到了讓藍鯉魚圖在夜半前消失的辦法。
用火。
屋裡生火,唯二的火源,一是爐竈,二是燈燭。爐竈需要燧石和柴薪引火,燈燭在書房裡燃着熱氣。
道具已備齊,就等着她開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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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湛如聽見風鈴一震,瞬間清醒過來,背後盈了一身的汗水。
他環視周圍,唯見屋内漆黑,桌上的蠟燭被移走,陳亦章已沒了人影。
正堂,窗戶被人打開,微紅的星子在地上很不規律地閃爍。
他循着光,試探地走到正堂中。
陳亦章站在那裡。
面無表情。
火苗像吮血的舌頭,一點一點蠶食泛黃的宣紙。
鐵盆中,一大疊廢紙被火燒得頁邊蜷曲,成鞠球的形狀,像中元節黑河裡流放的巨大燈籠。
林湛如趕到時,藍鯉圖被肢解,大部分碎成黑紙屑,隻剩魚嘴和一隻胭脂色的眼睛。
烈焰大起,唯一的紅吞噬了魚的眼睛。
陳亦章把所有廢紙扔進鐵盆裡燒了。
"……"
林湛如在她面前蹲下,試着用手拿取殘餘的碎片,卻隻摸到火苗滾燙的餘溫。
他的手指被燒灼。
"為什麼?"他低聲問。不知是吃痛還是問自己。
鐵盆加熱後,溫度極高,林湛如的手指燙得發紅,最後隻好縮回手。
"看着礙眼罷了,"陳亦章說,"我從不留着這些沒用的東西。"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鐵盆裡的灰燼,眼裡沒有一絲波瀾。
火苗燃盡了,灰飛煙滅,似乎連最後一點碎片都沒留下。
有種隐秘的快感。
燃燒過的廢紙是黑乎乎的,很難想象裡面曾經遊了一條寶藍色的鯉魚。
"可是……"
林湛如斟酌着開口,他艱難地找尋一個字詞,試圖彌合破碎的場景。
終于,他說:“這是禮物啊。”
他輕握她的臂膀,想要一把抓住流逝的時間:"不管好與不好,都是你的作品,也是你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它是很重要的。"林湛如黯淡的眸色一瞬變亮,語氣加重幾分。
他看着她:"至少,對我來說。"
"……"陳亦章昂起頭,月光照在她蒼白的面頰,她的眸子是海一般的沉靜。
她似乎陷入某種回憶。
林湛如站在她身側,卻感覺她已經離自己很遠。
陳亦章忽然開口:“林湛如,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畫藍鯉魚嗎?”
林湛如:“是因為我第一次見你,穿的是寶藍色的衣服嗎?”
林湛如知道顔色的含義,他确實經常穿寶藍色的衣服。
和她初見那天也是。
他還有一個疑問。
“隻是,為什麼是魚?”
一般來說,用物拟人作畫,會選用和人物相近的動物。外形、性格、愛好……
林湛如想不出自己和魚有什麼相似點。
“我們家之前有養藍鯉魚,在池子裡。”陳亦章說。
“剛開始并沒有人投喂它,他也不把我們當回事。”
“後來,我的外公外婆開始用魚食喂它,娘親和我也開始喂它,我們家漸漸和它熟絡了,看到我們拿着魚食來喂它,會主動遊過來。”
林湛如默默聽着,點了點頭。
陳亦章繼續說:“再後來,我們沒有拿魚食喂過它。但是,我發現,僅僅是有人從池子邊路過,它也會朝着那些人遊過來。”
“他每次都會朝我遊過來,即使我手裡什麼也沒有。”
“它不記得我們一家人,隻是知道了:有人,就會有食物。”
“我覺得他挺可愛的。”
陳亦章笑了笑。
下一刻,如花般的笑容一瞬間凝結:”雖然它并不認識我。”
藍鯉魚沒有真正認識她。
“林湛如。”她喚他名字。
站在他面前,林湛如看到她琥珀一般的眼睛,明明是偏黃的,卻質清如玉。
“你為什麼會跟着我呢?為什麼會一直追我呢?”
她的聲音回蕩在正堂,有回聲,迷蒙錯亂,有一種緻幻的錯覺。
“我打傷了你,害得你差點喪命。我說要你為我腳注,我要把你踩在腳下,我經常命令你,根本不在意你的感受……”
陳亦章語速極快,林湛如甚至快要捕捉不到她的意思。
“我都這麼說了,為什麼你還是窮追不舍?”
“我自私,傲慢,敏感,不可一世……我的缺點太多太多,多到我自己都讨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