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無限,蒼穹綿邈。
青蕪生江堤,新愁年年有。
令陳亦章發愁的,是綠珠的選擇。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
無人聽其言語。
湍流溯回處,陳亦章獨自一人,在江畔呢喃。
烈日灼心,她的影子被正午的熱浪吞噬,炙烤着她的脊背。
心靈、身體都悶得很,眼睛一閉,仿佛就要連人帶劍,轟然倒下。
人要是受了磕碰,不礙事,塗些藥膏擦擦便是。
劍要是受了磕碰,在祖墳前叩上八百個響頭都無濟于事。
這寶貝還是祖傳的,娘親用過。
她急需找片陰涼。
找到了。
陳亦章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以背囊為枕,暫栖湘妃竹下。
若是有旁人路過,鐵定要怪這個丫頭大大咧咧,不成體統,明顯是家教有失。絕不會想到,這是一位出身侯門貴胄、書香門第的大小姐,是家人的掌上明珠。
出門在外,她便再顧不得禮法的條條框框,将繁文缛節抛卻大半,行裝從簡,幹淨妥帖即可。
昏昏沉沉,幾近入睡,發梢處硬邦邦的,枕頭有些硌得慌。
她支着手臂,很是有些不耐煩,往背囊裡探去,随手摸到的物件又讓她心下一驚。
夢魇果真如影随行,纏着她遲遲不能休憩。
累絲金鳳钗。
亦章細細打量着這隻,由能工巧匠繪就的飛鳳,即蘇貞玉所言“妝奁裡不值一提之物”。它以紅石點睛,紅褪了大半,描金嵌花,漆色淋漓剝落。
早已失卻往日光澤,被它的主人舍棄的無用之物,不知歸處。
古語有雲,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以此彰顯仁人志士品行至高至潔。
而鳳凰,非梧桐而不栖。
聯想綠珠依靠之人,陳亦章忽覺得譏刺不已。
那夜的血,與綠珠的初見,流過垂榕縣的小溪,淌進她的雙眸。
溪中的血色,來自仿品冶煉失敗的原料,皆為人血,取自流民。
流民源源不斷,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故而用得如此猖獗。
多虧了溪中血水的遮掩,醉花樓的綠珠方能金蟬脫殼,變成有間山莊的綠珠。
至少,如今,她被莊主視若至寶。
雖然,在陳亦章看來,綠珠隻是從“以色侍多人”到“以色侍一人”。
若後續成功除惡,她或許能救下流民,但她救不了綠珠。
倘若能救呢?
畢竟,是她透漏出仿品之所在,讓真相得以揭露。
陳亦章忽的生出邪祟的念頭,也不管金鳳紮手,将此物緊緊攥在手心——
那夜月下,綠珠怎的又問她贖不贖身?
可是,陳亦章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莊主贖了綠珠,誰又來贖她呢?
婚事本非她所願。
若可以,她真想一解婚約,逃之夭夭。
隻為,免受情愫叨擾,永滅心中燭火。
隻是,君命難違。
恁般情,也忒惱人。
惹得她神思不甯,千端萬緒,彈指生滅,如浪潮般漲了又落。
如此行歎坐愁,實在堪憂。
她需要将心安置,暫離無常之事,故刻意轉移視線,凝神向江邊眺望。
唯見蔥綠灌叢夾雜赭色、灰白、鴉青之色,兼又露出幾頂農家巧手編就的竹篾鬥笠,腳步踟躇,影影綽綽,陳亦章便知,這是老許的話起了作用。
山莊院落裡,部分流民被老許說服,拾掇了家夥,拖家帶口,荷擔背囊,匆匆離開了山莊。
他們知道,有間山莊,即将面臨一場惡鬥。
約莫半個時辰後,便是陳亦章與林湛如、老許約定奪取仿品的時間。
扣押赤眉藥師,搗毀山莊陰謀,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戰鬥之時,無人知曉會有什麼突發狀況,身經百戰的武者必然深有體會。
為避免打草驚蛇,先按兵不動,積蓄體力。
“陳姑娘,勸說之事已畢。”
此間笑語盈盈,欣然而至的,必是林湛如。
“不知姑娘能否有空,陪在下閑談幾句。”
陳亦章本欲抛擲閑情,不料未婚夫又來招惹她。
一屏竹葉之隔,翠葉印染紅斑,像是被木蟻噬過,流光掩映間,瀉出少年的身影,襯得他面容清痩。
可以想見,廟堂之上,少年若腰朱服魚佩,也是極其惹眼的存在。
陳亦章往葉間瞥了一眼:“林公子是來找我邀功請賞的?”
林湛如垂眸答曰:“不敢,隻是有些悶得慌。”
“解悶?”陳亦章随手指了指身側的竹蔭,“行。說什麼?”
用盡量簡短的話語,避免對方察覺自己波動的情緒。
竹下的陰影裡,安然躺了幾片竹葉。
林湛如略彎眉眼,低頭掃過幾寸見方的青石闆,折腰俯下身子,寬大的影子蓋住了太陽。
陳亦章原以為他要拂去地上的落葉,誰承想,他居然直接坐下,順帶一拂袖,躺倒在滿地落葉上。
以葉為床,和她的距離,不近不遠,剛剛好。
“……”
陳亦章本好奇林湛如要和她說什麼,可身旁躺着的人竟然沒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