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聽到某人的呼吸聲,極細微。
睡着了麼。大概是。
夏風晃動竹節,迎送着四方吹來的徐徐風聲。
林湛如眯着眼睛,安靜地躺在陳亦章身側,他的餘光,繞過她的脖頸,不經意間順過她的肩膀,背後是交叉斜逸的縛膊,可看出主人在打扮時很是不用心,隻草草束就。
還有一物,掩于其下,反倒引起林湛如的注意。
“姑娘的劍叫什麼名字?”聲音略帶困意。
“無名。”
“……如此重寶,居然沒有名姓。”
身邊的人搖頭作歎,使陳亦章頓起揶揄之心:“怎的,你要學話本野史裡的人兒,見了妹妹就叫‘颦颦’,隔空杜撰個名姓,給我的劍取個名麼?”
話一出口,她自知失言,收住嘴唇,忙撇開驚慌失措的眼睛。
“颦颦?”林湛如來了興趣,平直的嘴角浮起一絲弧度,“隻是我沒有表妹。”
陳亦章明顯覺察對方話語帶笑。
納罕林湛如居然也看過《紅樓夢》。
對方頓了頓,又言:
“有一個未婚妻足以。”
風多雜葉聲,輕擲出的言語,混着低沉的嗓音,難以分辨身邊的言語。
陳亦章沒有聽清,隻見少年朱唇翕張,神思微動,像是輕輕承諾了什麼。
“你們小情侶在打情罵俏個什麼勁?要出發了!”粗野的嗓音,打斷亦章思緒的正是老許。
“我不認識他。”
一句清亮的回駁,來自陳亦章。
冷言冷語,紮人肺腑。
林湛如單手支身起立,身上沾滿竹葉,片片滾落碧玉琳琅,倒像是畫中仙、雲中君。
冷氣涼飕飕,竄上肩背,似有凝遲滞漲之感,不似往日迅捷,他以為自己在綠蔭下久了,氣脈郁結,有些糊塗中暑。
“怎麼了?”陳亦章用眼神督促他。
“無礙。”林湛如翻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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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山莊門可羅雀。
還有勸不走的流民在庭院外呆坐,無所事事,即使他們知道,回到闵城才是唯一的出路,也不願放棄有間山莊這最後一根稻草。
闵城居,大不易,作為俞朝的都城,裝載得下數十萬人口,卻無法保證每人都過得舒心安甯,頓頓吃飽喝足。
如今連這最後的淨土都要被搗毀,他們向陳亦章等人投來憎惡、不解的眼神。
無人敢上前。
“幾位貴客真有能耐,竟然代我下逐客令。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有間山莊易主了呢。”莊主挺着渾圓的肚子,摟着綠珠,踏上堂前。
先前的開場白反響不夠熱烈,莊主又道:“赤眉莊主所為,皆為我囑托。寶物好處無窮,有朝一日,若能煉成,必然造福四方,你們不懂!”
“造福四方?沒有為害一方,就謝天謝地了吧。”
座下冷笑一聲。
陳亦章睥睨而視之,藏不住臉上的厭惡,嘴角勾起的弧度轉瞬而逝,較刀光更為凜冽。
看到綠珠依偎莊主身側,惡心不已,更是火上澆油,心中怒火更盛。
憤懑當即便要傾瀉而出,陳亦章遂抽劍直指莊主:“交出明珠仿品,饒你不死!”
“你敢殺我?”聞此恫吓,莊主發出殺豬般的叫聲,異常刺耳,“沒了我!這些廢物都得完蛋!”
堂下,隐約有哀求之聲,凄凄慘慘,嗚咽着替莊主告饒求情,聽得陳亦章後背一涼。
似有無形鬼魅撲騰向前,抓住她的褲腳,發出非人的悲鳴。
可惜,此處并無鬼魅。
僅有拂塵淩空,揮斥着千鈞力道,要一擊奪她性命。
“铛——”
陳亦章猛地回頭。
日光穿透木棂格窗,将每一處細節放大。
擋在她身前,林湛如的寶藍勁衣揚起修長的後擺,兩人之間的罅隙露不出半點日痕。
穢土結成不透風的屏障,飛沙揚塵,堂中坐具齊齊傾側。
林湛如抽刀出鞘,在拂塵襲陳亦章脖頸之時,以刀背格擋,拂塵順勢旋作團狀,如春蠶吐絲,纏上厚重的碾霜刀脊,絲縷交錯,銀面反光,橫斜出林湛如眉眼銳利的鋒芒。
偷襲不成,陷入焦灼拉鋸,赤眉藥師揮動拂塵,身子旋過一側,怒将矛頭對準林湛如,空閑的另一隻手弄作掌狀,怒目圓瞪,瞄向林湛如肩背。
殷紅的身影,如午後雷雨般,驟然墜下。
陳亦章敏銳非常,劈劍往赤眉藥師背後襲去,如細綢分化成數點白雪,宛如極晝入夜,月華紛紛缭亂。
晃晃悠悠,林湛如躲過掌勢,腳軟勁麻,四肢不聽使喚,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他明明滴酒不沾,卻像是擺弄了一套醉拳的章法,東倒西歪。
姿态頗為滑稽。
與赤眉藥師對陣,陳亦章左右開弓,刺向藥師周身,穿劍如流水,忙不疊地格擋撲面的拂塵,自有韻律,不急不緩。
陳亦章甚至還有閑暇瞥向一旁的林湛如。
木棂格窗邊,林湛如勉力支撐,緊緊抓着碾霜刀,額頭上隐約可見青筋外顯。
林湛如平複急促的呼吸聲,精神緊繃,揚起臉,正好對上陳亦章的視線。
他的狼狽在她面前一覽無餘。
林湛如心下一沉。
陳亦章朝他輕笑。
不太像是她平時狹狎、狡黠的笑,絕不是數落他的意思。
更像是盈虛之交的上弦月,挂在朦胧夜幕中,安靜地注視大地。
然而,她勾起嘴角,還向他說了一個字。
林湛如輕輕地念出陳亦章的嘴型:
“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