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的沉默。
對面的林湛如一言不發,眼眸裡沉着深色的塵土。情況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更加棘手萬分。
陳亦章置若罔聞,斜觑着褐色的瞳孔,用修長的食指攪動着那把無名劍的花穗,任由流蘇般的穗子随意地翻騰、奔走,團成淩霄花簇簇,在她指尖怒放,似乎有意避開對面少年的沉吟。
她如此故作姿态,隻是後知後覺,有些尴尬。
有些,驚訝于,自己為何和他說了這麼多。
天數閣上,交易種種;母親的病,不知由來;困于地下室的船夫,奄奄一息;醉花樓女子綠珠,現身有間山莊,透露仿品的消息……
該說的亂說一通,不該說的,也盡與他提了。
沒想到,最終,竟是她率先傻傻地一股腦兒把見聞吐露,與他推心置腹。
閉嘴後,方覺失語非常,懊惱不已。
雖然,卸下胸中一堆雜事,也好過席間自澆塊壘,倒也暢快。
若此時有人馱來個大口袋,她必會“咻”的一聲鑽入,給她未婚夫一個“撲通!”的回音。不,甚至連回音也不會給他,隻消有地縫給她鑽進去得了。
人們常有偏見,認為習武之人,必要舍棄自然天性,抛卻貪嗔癡慢疑,務必将性情收斂,嚴絲合縫地砌餘劍内,将身化劍,動心忍性,方能增益其所不能。
甚至認為,凡在武學領域登峰造極之人,其性格必然凜冽、不動如山,大凡遇到艱難險阻,必是氣定神閑、臨危不懼的那一位。
更不會對隻有幾面之緣的未婚夫如此挂懷。
可他們忘了,人心是肉長的。
習武能強身健體、使人平心靜氣,卻不能違拗一個人的天性。
固然有人癡迷武學,把自己錘煉成密不透風的一堵牆。
可最終也失卻感情,抛棄人性,妄稱為人了。
陳亦章,固然因從小習武多了些勇氣,其任性矯厲、敏感自負之處倒是分毫未減,反而被終日重複的套路習練琢磨得更加銳利。
她所擅長的,便是将濃烈的情感化為利劍。
如此,方能在日後,刀劍鋼叉如雪片般零落撲打之際,生死一線,絕處逢生。
…
為掩飾躲閃的目光,陳亦章速速挽起袖口,随手拿起供桌上的桃子,置于眼前觀察。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正符合此間情狀。
果皮上布滿嶙峋凹陷,白花花的茸毛覆蓋在她光滑的指尖。内裡已被蠶食糜爛,這些食物本是給流民解渴充饑用的,可惜大熱天的,食物極易腐壞、發黴,更别提在此人頭攢動的院落,桃子沒有速朽,已是難得。
它未能迎來食客的唇齒,經受細密的咀嚼,便以腐朽的樣貌,終結了最後的使命。
廣廈将傾,孰能逃過一劫?臨淵之際,人人自危,孰能挺身而出?
腐敗的桃子,握在手心,粘滞的手感,異常敏感地觸動陳亦章的神經。
黏膩的汁液,咕噜噜的,緊得亦章心裡一顫,潰敗的果肉似要吸吮她的關節。
恍若夢回午夜,她抓起唾盂裡的半盆血色,汩汩攀至她的腳跟,向船夫剜去的銀色鋒芒一道,正中她的胸口。
金陵明珠,血似的紅,嵌在她的手中。
這江湖盛傳的靈藥,包治百病,當日用于卧病的母親身上,也頗有效用。怎的到了赤眉藥師這裡,還平白無故多了份增強功力、提升修為之效?
怪哉!
且其中所需原料,竟為人血。
相傳陰陽生滅,流轉變通,五行之内,相生相克,還有十二天幹地支,二十八星宿在旁作輔,敲定寶物規制。
金陵明珠乃至純至潔之物,何以用此陰毒原料,千錘百煉?
離隋州雲水寺還有數個州縣,百千裡腳程,連初谷和尚所言引路人“悟玄”大師還未見着,垂榕縣附近的山莊居然出現了寶物的仿品。
暗處的局勢或許已經相當緊張,陳亦章等人仍舊被蒙在鼓裡。關于金陵明珠的詳細功效和用法,她幾乎一無所知。
其手頭擁有的情報,不過是坊間流傳的小道消息,虛浮誇大,不值一哂。
剪不斷、理還亂的線索,如團團亂線苎麻絲,糾纏在她的心頭。
現下,離陳亦章推斷的,仿品藥效衰減的兩日期限,還有一日。
*
“日頭這麼大,二位不在裡邊納涼,光在外頭咬耳朵,有何貴幹呐?”
沉郁的氣氛被驟然打破。
亦章、湛如皆冷不丁地被從旁響起的聲音吸引。
果然,踱着懶懶散散、不成形制的方步走來的,是寸頭老許。
他是昨日劈頭蓋臉回絕林湛如的人,也是冒冒失失給陳亦章婚事提出異議的人。
山莊中,不過短短幾個時辰,蟬未叫夠半個春秋,朝菌未生過半日,就把倆人得罪了個遍。
他也是在最後關頭一悶棍打得赤眉藥師分神的義勇之人。是對抗藥師的一把好手。
欲要破局,勢必得他助力。
陳亦章前日固然在席間與他客套,心裡依舊膈應着,故而早早撇開眼神。
反倒是,她身旁沉默的公子先一步走上前去,和那人攀談起來。
二人的嘴唇半開半合,這回是把知情之事盡數吐露。
陳亦章盯着林湛如所佩“碾霜”的刀柄末尾,環扣狀的柄頭,在日影下晃動,像是倒扣在石闆上的黑釉銅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