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勒寺裡的鐘鼓悠悠作響,如曆史的車轍滾滾劃過天邊,不留痕迹。
禅房清幽甯靜,正宜調息運氣。
亦章簡單栉沐後換了件衣裳,如瀑黑發用黑檀木犀簪挽作高挑束發,一身薄薄的灰青蘆雁紋細錦簡裝合宜身段,雙臂半搭雕花窗棂,如琥珀似的眼睛靜靜遙望天空出神。
今日是撞了什麼運,天下突然掉下個好叔公,對她以禮相待,悉心照料。
沒有向朝廷披露她的行蹤,反而找了一間最僻靜,最不惹眼的客房,讓她安心小憩。
她對那人心存感激,心中卻存疑慮。
既是“叔公”,便是她丈夫的叔叔。她的丈夫……
思及那日與他初見,她心中湧起的生澀情感說不清,道不明,如纏亂的線頭,沒一點兒來由。
俞朝貴胄的聯姻如鎖鍊一般把兩人拴在一起。
縱使她知道自己這種對陌生男子的好奇心實屬尋常,更何況對面是将來要與她相伴一生的男子,她這般挂懷也是理所應當。
陳亦章眉間微蹙,還是為此隐隐苦惱。
難道,她竟是見色起意之徒?
陳亦章察覺到自己的搖頭,否認了這個想法。
一見鐘情?
是,又不是。
她現在有要緊事要做,得把這層關系速速撇開,免得心頭無故堆積了這許多兒女私情,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陳亦章一腳跨出房門,日光順過她微微擺動的手臂,筆直矯健的影子倒懸于雕欄之上。
她徑往走廊花木最深處走去。
那裡,是彌勒寺住持一人的禅房。
她要去找那位“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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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谷和尚自稱是她“叔公”。
他乃彌勒寺中住持,适才雲遊歸來,恰與陳亦章交手,識其身份,為其備齋飯,安置在這客間禅房,無人打擾。
約莫一個時辰前,初谷和尚召集寺内衆人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初谷和尚遠行期間,有瘋癫僧人在市集鬥酒賭錢,輸得隻剩褲衩一條,借蘇鄉紳的利息債度日。
蘇鄉紳催債緊迫,僧人慫恿為其免費做法事,視财如命的蘇鄉紳中計。
法事過後,和尚要銷恩怨,蘇鄉紳不允,和尚便設計以蘇府母女為質逼其銷毀欠據。
蘇鄉紳得知妻女赴寺被調戲,匆忙趕去,隻着單衣,回府高燒未醒,母女無事。
黃臉混子路過湊熱鬧,他原是掮客,學過功夫,與蘇府小厮起争執欠錢,此次揩油蘇小姐,被陳亦章阻攔,大夫說無法醫治需靜養。
僧衆自以為設局完美,卻被提前雲遊歸來的住持抓個正着。
初谷和尚聽得沖突緣由後,即刻修書發往惠城縣衙,請主簿調解利息貸一事,并下令寺内欠有蘇鄉紳貸款之僧、以及蘇府事件合謀者受三十禅杖,永久承包寺内二十餘間茅廁灑掃,一年之内不得踏出寺門。
“依我看,這懲罰還是輕了些。”
“陳姑娘有何見解?”
亦章難掩嘴角笑意,伸手向初谷和尚比劃數字:
“要罰他們打掃寺門五百遍,抄經書六百遍,日日往佛前磕八百個響頭,将自己的罪過向佛祖虔告一千遍,阿彌陀佛!”
“真照你說得這麼做,怕是菩提老祖來了也要被吓跑。”
初谷和尚哈哈大笑,甚是自在,連帶着亦章也釋然而笑。
笑聲落下,禅房複又歸于平靜。
亦章悄悄注視着這位約值不惑之年的僧人,他身着秋黃袈裟有如绫羅細綢,更襯其敦厚和藹,周身散發出垂暮而質樸的香樟味,讓亦章莫名聯想到她的外公,或者是……
父親。
這個稱謂牽動她的思緒如波濤般翻滾,初谷和尚的話語徘徊在耳際:
林府少爺、大禮未成、悔婚出逃、陳府小姐……
亦章的心猛地顫了一下,頃刻間恢複如常。
罷了,父親的事情且随它去罷。
而今唯有母親等着我去救。
陳亦章擡眸看向初谷和尚:
“初谷師父,你的消息可真是靈通。”
“此話怎講?”
“你身為住持,自稱是我叔公,雲遊千裡,兩耳不聞寺中事,連手下的僧人出去濫賭都一概不知,卻把我這個闵城姑娘的家事記得清清楚楚,這是為何?”
初谷和尚将桌上的翠湖龍井飲盡,笑道:
“我與你不過是因緣際會,恰好在此地相遇罷了。關于我為何知曉這些,為何與你有這般親緣,你且随意聽聽,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并不是因這層叔侄親緣才這般對你的。”
随即往别處禅室内取出幾疊信箋交予亦章翻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陳年往事:
初谷,原名不詳,少而家貧,笃志好學,無從緻書,遂入江湖幫派“走蛇秀龍幫”,于前朝從軍征北夏,也曾在軍中見過陳亦章母親:
陳修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