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娜覺得她不是精神病人,她是個正常人,精病院裡的正常人。她明明在有意識地瘋,冷靜地瘋。
她會在小房間裡走來走去,哪怕承受着人來人往間其他病人奇怪詭異的目光。啊,她的孩子呢,伊戈留沙呢。真讓人生氣,他怎麼又不在這裡。
瑪麗娜感到痛苦,飽受煎熬,身體每況愈下,沒有一天是快樂的,除了在見到醫生和尤利娅的時候。
“沒事了,瑪麗莎。伊戈留沙他很好,你隻要安心在呆在這裡治病就好了。”
她表現得像缺愛的小孩子,對一首“搖籃曲”愈發渴望,對妹妹尤利娅的依賴愈發強烈。
“尤利娅,我想見見他,我想見見伊戈爾!”
再簡單不過的請求,身為妹妹的她當然是同意的,尤利娅把伊戈爾領進來了。
“媽媽……”藍色雙瞳裡的憂郁泛不開,聒噪一瞬而過,全化作世界的寂靜。
瑪麗娜出現幻覺了,似乎快被莫名的傷感逐漸感染、浸透,簡直是将浮标丢進在冰冷的海水裡支離破碎,分崩離析。
庫茹蓋特,庫如蓋特他怎麼會在這裡,還用着冰冷的眼神。
他惹人生厭。
對那聲呼喚,瑪麗娜回以微微一怔,死盯着伊戈爾的眼裡射出詭異的目光,突然生出陌生:“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我再說一遍,别用那種眼神看我!”她的話沒有停頓,幾乎是一口氣吼出來。
她僞裝不下去了,她是個瘋子!壓抑已久的情緒爆發,大聲質問。
“我都這樣了你還不滿意嗎?你怎麼不笑啊,該死的你為什麼不笑,要不要我去死啊?我死了你就開心了?”
他捂住耳朵,一邊在心裡倒數,一邊凝視她:“沒有,我在笑,沒有不開心,不要生氣。”
“瑪麗莎你瘋了嗎,那是你的孩子!”
尤利娅驚恐萬分,牽起他顫抖的雙手,再蹲下來撫摸他的臉頰,額頭相抵,撲面而來的溫熱鼻息頓時席卷了他:“伊戈留沙,别害怕。”
“你先去外面等我一會兒好嗎,乖孩子。你媽媽會沒事的,相信我,她隻是情緒太激動了,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在縫隙中擡頭望去,看向如此孤獨的瑪麗娜。
她是他的唯一。
此時的他多麼希望,他亦是她的唯一。
唰唰——
她在用鉛筆勾勒内心的世界,用蠟筆重拾世界的缤紛,柔和的月亮,明亮的星光,習慣性地寫下一行日期:2006年1月7日,臘月初八。
房門在有節奏地響,尤利娅打開門。
她瞧見一個小姑娘,大眼睛黑頭發,懷裡抱着一個方形木盒子,展開笑靥,用着不太熟練的俄語問候:“您好!”
“這是我媽媽做的粥,今天是我們的節日,喝粥是節日的習俗,希望您能喜歡!”
尤利娅接過來,米薇很開心,這證明練習了很多遍的俄語起作用了。那煮好的臘八粥熱騰騰的,看上去很有食欲。
米薇着急回家,完全沒發現身後的視線。
“一個中國人,她說的話你聽得懂嗎?那麼小的孩子懂什麼。”
伊戈爾看到瓦連京的眼底全是輕蔑,遠遠地,遙遠地望了女孩一眼,随即陷在深深沉默中。
最近尤利娅和瓦連京太忙了,她不能總把伊戈爾鎖在家裡,于是把孩子托付到領居家,她和女主人的關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親密起來。
伊戈爾窺探到時光在這裡一成不變,目光從仍有餘燼的壁爐挪移到上鎖的古董箱,一排排精細打理的展覽櫃,它們大都高過人的頭頂,上面盛放着鳥籠、留聲機、鐘表、珠寶、油畫、雕塑、瓷器……甚至一些叫不出名的雜件。
迎面而來的黑發女人嘴角上揚:“孩子,冷不冷啊?你阿姨給你穿得太少了。”
她替他圍上紅圍巾,然而隻是稍微碰他一下,他像是受到驚吓一樣趕緊躲開,不過眼看着适合,梁慧連連滿意感慨:“沒想到紅色這麼适合你,小孩子啊應該多穿一些鮮亮的顔色,真好看!”
“伊戈留沙!”米薇圍着盆栽侍弄,用鏟子拍平泥土,除去新長出的雜草,說得起勁:“你看,這是我種的土豆。”
“她在說什麼?”
梁慧為他解答:“她在向你展示一盆剛種下去的土豆,跟你分享勞動成果。”
他再次疑惑起來,直言道:“冬天不适合種土豆。”
“所以你要跟她說呀,畢竟我們也才剛來這裡,不太了解這些。”
米薇的母親在教他包餃子,表面一樣,餡不一樣,不是他們的藍莓餡、土豆泥餡、奶渣餡,而是白菜豬肉餡,韭菜雞蛋餡,餃子也不需要沾酸奶油。
母女兩個打打鬧鬧,看着溫馨,溫馨到讓他羨慕,讓他嫉妒。差到極點的情緒不是錯覺,真實得要在他心裡燒出窟窿。
“小米,快來。”
“給你拍了幾張照片。”
“看看這張好不好看啊?”
女孩白白淨淨,那麼漂亮,他肮髒不堪。
冥冥之中,他耷拉下腦袋,眼神沒落,僅存的愉悅全消失在一段柔軟的燭光裡,那是受難者絕望而麻木的面孔。
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一樣。尤利娅阿姨對他再好,那份感覺都不一樣。他甚至想過,萬一尤利娅阿姨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會不會不要他了。
他在想什麼呢,那本來就屬于她們,有什麼好羨慕的。
這種東西對他來說,不是奢侈,而是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