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來找你了。”
雀躍的腳步聲在附近走過,惡鬼在笑,在哼唱。
“首先是床底。”
“沒有。”
“其次是……”
聲音忽然消失。
靜悄悄的,外面一片寂靜,沒有歌聲,沒有腳步聲,沒有任何聲音——仿佛那隻鬼突然離開了。
走了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過了幾分鐘又似乎過了幾年,憋得臉色發青的國木田獨步終于小心放開了呼吸。
呼……
輕微的呼吸聲落在人類的耳朵裡,像是炸雷一般響亮,國木田獨步身體一抖,本能地伸手捂住口鼻,憋住到鼻腔的氣息。
過了片刻,似乎從還是一片安靜的外界确認了什麼,國木田獨步捂着口鼻,壓抑地極盡小心地呼吸。
要爆炸似的胸腔逐漸緩解,生理性的淚水沿着眼角滑落,眼前一片模糊,國木田獨步用力眨了眨眼睛,視野重新恢複清晰,卻有水珠黏在了眼鏡的鏡片上。
國木田獨步不敢在這種時候摘下眼鏡擦拭,隻能在抹眼角的時候小心沿着鏡片和眼睛的縫隙擦一下水珠。
放下手的時候,他突然一個激靈,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僵硬地一點點轉過頭,看向旁邊——
他看見了一隻泛着紅光的眼睛,緊緊貼着縫隙,專注又興奮地看着他!
“……!”
國木田獨步瞳孔一縮,寒毛直豎,如墜冰窖,他、他、他他他……!
“我看見你了。”
那隻眼睛說,像是終于找到玩具的孩子,鸢色的瞳孔帶着天真又殘忍的笑意。
“我抓到你了。”
身上突然一重,冰冷的呼吸在臉上噴灑,泛着紅光的眼睛近在咫尺,國木田獨步像是被石化了一樣僵在原地,他愣愣地和那雙眼睛對視,表情是失去了所有感情的空白。
“我赢了,該你當鬼了哦。”
太宰治騎在人類的身上,笑彎了眼睛。
“!!!”
終于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國木田獨步身體一抖,慌亂地往後退避。
似乎由于掙紮的動作過大,本來就不緊密的櫃門被撞開,黯淡的光線從外界投入黑暗的狹窄空間。
國木田獨步精神一振,仿佛從這點光亮汲取了勇氣,他猛地推開身上的惡鬼,一個翻身滾下衣櫃,趁惡鬼還沒反應過來,手腳并用,飛快地跑出這個房間,這個房子。
“诶……”
太宰治沒有追,他坐在衣櫃裡,歪頭看着人類狼狽逃離的身影,突然笑了,“這樣才好玩嘛……”
“呼、呼……”
國木田獨步在逃,不再壓抑自己的呼吸,喘息着在霧氣濃濃的街道上奔跑。
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小鎮裡回蕩,似乎喚醒了什麼,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他身後接連響起……國木田獨步不敢回頭。
他悶頭往前直沖,看見路就跑,看見牆壁就拐彎,不管不顧,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在了腦後,空白的意識裡隻有一件事牢牢停駐——那就是跑!
霧氣越發濃郁了。
有漆黑的色澤漸漸侵染,一張張扭曲的人臉在霧氣裡一閃而逝,若有若無的嬉笑聲忽遠忽近,窸窸窣窣的詭異聲響在身後逐漸逼近。
“嘻嘻……”
一道陰影忽然從他臉邊掠過,留下一連串尖利的笑聲,下一秒,國木田獨步一個釀跄,有什麼東西重重撞上了他的後背,冰冷的,堅硬的,球狀的……隻剩下頭顱的孩童攀上他的耳邊,開心地笑,“你逃不掉的嘻嘻——”
“你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一句又一句的笑聲在國木田獨步的耳邊回響,人類失去了光澤的眼睛盯着前方,雙腿機械性地前後擺動。
他還在跑,即使速度越來越慢,即使時不時會有頭撞到他身上,即使他時不時跌倒在地,他也還在跑。
“你逃不掉的哈哈哈!”
夢野開心地看着人類又是一個趔趄被撞倒在地,看着人類滿身的傷痕,看着他空洞的眼睛……夢野笑得越發開心了。
他還想再接再厲,但似乎聽到了什麼,夢野停了下來,不甘地看着人類僵硬又緩慢地爬起,繼續蹒跚地前行。
國木田獨步渾渾噩噩地往前走,身邊的一切像是隔了厚厚的一層,遙遠而虛假,模糊得就像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
他近乎麻木地想,哦,鬼追來了啊,它玩夠了會吃了我吧……
國木田獨步沒有一點反抗的舉動,或許是絕望,或許是接連的動作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或許是知道失去了異能力的自己所有的反抗不過是徒勞……
他隻是向前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一隻手就在這時從旁邊突然伸出,将路過的人類拖入了霧氣中——明明是那麼高大的男人,卻毫無反抗,輕而易舉地被拖入了一間昏暗的房屋。
視野突然變換,國木田獨步沒有反應,屋裡有什麼鬼怪,會怎麼對待他,他都毫不在意,男人隻是僵硬地從地上爬起,一聲不吭地向房屋的門口走去。
他……還要繼續走下去。
“喂,你還好吧?”
喚醒國木田獨步的,是溫暖的、屬于人類的懷抱,屬于活人的心跳聲,還有一句關心的話語。
國木田獨步緩慢眨動眼睛,視線慢慢往上移動,看見了一張滿溢着關懷的俊美面容。
有那麼一瞬間,國木田獨步以為自己回到了原來的世界,但周圍陰魂不散的霧氣,少年狼狽的模樣,卻讓他知道,他還在那個該死的世界!
這是一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他似乎受了很多傷,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和藥味,右眼上、脖頸上,手臂上都纏着繃帶——繃帶似乎纏了有一段時間了,有絲絲縷縷的血液滲出繃帶,毛糙的表面也沾滿了灰塵。
少年低着頭,僅露在外面的鸢色眼眸溫柔而多情,此時正擔憂地看着他,溫暖得讓國木田獨步有一刹那的羞愧。
……該死的!連個孩子都不放過!
國木田獨步咬着牙,身上密密麻麻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經,也讓他越發憤怒,他掙紮着從少年的懷裡下來,喘息着道,“我、我沒事。”
“你看起來不太好。”
少年不贊同地看着他,國木田獨步沉默了幾秒,轉開了話題,“我是國木田獨步,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頓了頓,他又接着問,“你在這裡多久了?”
“……我是太宰治。”
少年抿了抿嘴唇,似乎有點不太高興,他随意地盤腿坐在地上,“我是因為一個意外,才來到這個鬼地方的,至于來這裡多久了……”他忽的嗤笑一聲,“誰知道呢。”
聽到這一聲笑,國木田獨步有些錯愕地看着他,少年溫柔病弱的形象在他心裡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此時任性惡劣的少年模樣,“怎麼,大叔,這麼看着我做什麼?”
自稱為太宰治的少年撩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看向他,銳利的目光像是能看清他心底所有的想法,“不要随便給人下定義啊,蠢貨。”
國木田獨步:“……”
早該知道的,能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生存到現在,怎麼可能會是什麼溫柔的人呢。
不過他說的沒錯,随便給人下定義,是一種很沒禮貌的行為,國木田獨步呼出一口氣,誠懇地和少年道歉。
“對不起。”
“看在你是我這麼久以來,看見的第一個活人的份上,我就姑且原諒你吧。”
太宰治哼了一聲,眸色冷淡,初見時的溫柔完全不見蹤影,說着,他站起身,“走吧,鬼霧的濃度更高了,如果沒在鬼霧達到限值之前趕到教堂,你就等着死吧。”
“鬼霧?”
“就是那些黑色的霧氣,等灰白色的霧氣完全變成黑色的時候,被鬼霧籠罩的地方都會不可逆地向鬼轉化,人類這種還活着的生命,當然隻能死了。”
國木田獨步從太宰治那裡得到了很多關于小鎮的消息,關于那顆頭顱,關于那個小孩模樣的惡鬼,知道要怎麼躲避那顆頭顱,怎麼避開那個惡鬼……還有很多很多。
在太宰治的帶領下,國木田獨步過了一段還算輕松的逃亡生活,雖然少年性格惡劣又毒舌,但對于國木田獨步來說,他是他在這裡唯一的同伴,那些缺點不是缺點。
況且,太宰治還幫了他很多,如果不是太宰治,他可能還不會活到現在。
所以……
他一定要帶着太宰治離開這裡!
振作起精神的國木田獨步不再頹廢,不再麻木,鬥志滿滿的樣子讓鬼矚目。
太宰治坐在一邊,捧着溫熱的水杯,看着在屋子裡忙前忙後的國木田獨步,看着面前煥然一新的房屋。
冰冷的壁爐被點燃,然後是溫暖的床鋪,熱氣騰騰的食物……認真說起來,能在什麼都沒有的鬼鎮裡搗騰出這些東西,這個人類确實很有能力啊。
我都有點不舍得了。
太宰治想。
但時間快到了啊,所以……
少年的嘴角微揚,盯着人類的眼裡閃過一抹微妙的笑意。
——國木田君,遊戲要結束了哦。
“哎呀,差不多輪到我出場了呢。”
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在輕笑,冰冷的壁爐突然燃起血色的火焰,照亮了坐在搖椅上垂眸輕笑的黑發青年,也照亮了地上密密麻麻堆積的頭顱。
蒼白的頭顱面朝青年,注視着他,擁簇着他,眼神熾熱而虔誠,宛如信者朝拜神明,讓這詭異恐怖的畫面莫名染上了一抹神聖的氛圍。
“這次不能帶你們哦。”
黑發青年站起身,赤白的腳踩着無形的階梯,在頭顱的上方走過,黑色的衣擺卻毫無阻隔地拂過一地的頭顱,火焰慢慢熄滅,逐漸暗淡的光線裡,能隐約看見,那一雙雙轉過臉,沉默地凝視着青年背影的眼睛。
“國木田君,你先走吧。”
又是一次鬼霧升騰的時間,霧氣彌漫的街道上,太宰治突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國木田獨步皺着眉,焦急地看向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響緊追不舍,翻滾的霧氣裡似乎随時都能沖出什麼東西,“你要什麼東西,等會我回來一起幫你拿,那些東西要追來了,我們快點走!”
“來不及的,國木田君。”
少年的臉上帶着輕松的笑意,他也跟着轉身看向身後,含笑的聲音似乎不是在說着什麼嚴重的事情,“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個鬼王嗎?”
“他追來了,我們逃不掉的。”
“現在,隻能有一個人拖住他,另一個人才能逃掉。”
“可是我——”
太宰治笑着打斷國木田獨步的話語。
“我已經活夠了,國木田君。”
“你知道的,我早就不想活了,這個世界太無趣了,我找不到繼續存活的理由。”
“所以就這樣吧。”
少年背對着國木田獨步,向後揮了揮手,堅定地向被黑色逐漸侵染的霧氣走去,“再見了,國木田君,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很開心。”
“很高興認識你。”
“快點走吧——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就好好活下去吧。”
周圍的聲音不知何時消失一空,仿佛有什麼恐怖的存在即将出現,國木田獨步咬牙轉過身的時候,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從霧氣的深處踱步走來,他慢條斯理地走向自己的同伴,擡起手,伸向單薄的少年——
可惡啊!我做不到!
對不起太宰!我做不到抛下你一個人逃跑!
國木田獨步在心裡怒吼,猛地扭過身體,沖向那個恐怖的黑影,“給我放開他!”
憤怒又焦急的喊聲穿透了厚重的霧氣,傳到了正站在一起沉默相對的兩個“人”耳邊。
“果然是很有趣啊。”
太宰治笑了一聲,在他對面,持有着和他同樣容貌的黑發青年露出和少年如出一轍的笑容——他們站在一起,誰也不能否認他們之間的關系。
國木田獨步愣愣地停下腳步,他看着和諧友好地站在一起的兩個人,看着他們極度相似的樣貌,腦子一片空白,似乎想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你、你們……”
“抱歉啊,國木田君,欺騙了你。”
嘴裡說着抱歉,少年太宰治的臉上卻沒有一點該有的歉意,“我其實是鬼哦。”
他歪了歪頭,又笑吟吟地補充道,“你面前的兩個人都是太宰治,都是我。”
“啊,還有你身邊的那一個,也是我呢。”
國木田獨步麻木地低下頭,看見一個熟悉的小身影站在他的腿邊,抱着他記憶猶新的頭顱,笑嘻嘻的看着他。
“遊戲結束了哦,國木田君。”
“國木田君,感覺如何?”
“……”
國木田獨步什麼都沒說,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三個太宰治幾秒,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隐隐約約的,昏過去的國木田獨步似乎還聽到了誰抱怨的聲音。
“欸?這就不行了啊?”
“我還沒玩夠呢。”
“我還有幾個遊戲想玩……”
“喂,國木田,醒來啦!”
飄蕩着咖啡和甜品的香氣的咖啡廳裡,趴在方桌上的金發青年一個激靈,猛地站了起來!
江戶川亂步早就退開站在一邊,輕而易舉地躲過國木田獨步突然的襲擊,他摘下臉上的眼鏡,放入口袋,“既然醒來了,就回去吧。”
頓了頓,江戶川亂步側頭看着國木田獨步,提醒道,“不要多想,國木田,那隻是一個夢。”
“夢嗎……”
國木田獨步神情恍惚,身體還在因為恐懼而輕微顫栗……那麼真實的一切,真的隻是夢嗎?
可這是亂步先生說的……
不管國木田獨步心裡有什麼想法,生活還是要繼續,越發繁忙的任務讓國木田獨步的空閑時間急劇縮小,沒有時間去思考,去回憶關于那個“夢”的事情。
時間一長,國木田獨步就連被噩夢驚醒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那個“夢”似乎真的隻是夢了。
但偶爾,隻是偶爾,國木田獨步會不經意想起那個人,那個溫暖的懷抱,那個愉悅的笑容……
一刹那的恍惚之後,國木田獨步揉了揉額角,低頭繼續投入繁忙的工作中。
在這之後沒多久,可能是因為看到武裝偵探社的工作實在是太多了,某一天,社長突然叫住國木田獨步,說偵探社招聘了一名新的調查員,讓國木田獨步帶一下他。
國木田獨步理所當然地同意了,但是……
國木田獨步僵在原地,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遠去,隻剩下推門而入的黑發青年。
黑色的頭發,鸢色的眼睛,白色的繃帶……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笑容。
“大家好,我是太宰治,今年二十歲,請多指教——”
國木田獨步臉色慘白,身體不自覺地在顫抖,在顫栗,所有的聲音在喉嚨凍結,宛如墜入了地獄。
不……這就是地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