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之地,多有鬼魅精怪的傳說。
雪精靈本性純善,形體卻大得駭人,常人見了,少不了要噩夢幾宿。
是以,天邊剛泛起了魚肚白,便有人驅使車馬,逃也似地離開驿站。
宋三睡眼惺忪地捧着一隻海碗,聽着耳邊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嘗了口碗中的苞米茬稀飯。
溫熱的吃食滑過喉管,湧進胃袋,一股熱意湧向四肢百骸。
“某覺得那是隻黑熊精,直立行走扮作人形覓食來了。”
“非也非也,我昨夜遠遠地瞧,那東西靈巧得很,可不像是黑熊精。”
“餓瘦了的黑熊可不靈活麼!”
“……”
話到此處,那人似乎又被說服,漸漸安靜了下去。
宋三搖了搖頭,緩緩地嚼着苞米茬,目光落在桌上的一隻手上。
咀嚼的動作陡然頓住。
這隻随意搭在桌沿手,指骨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五個月牙清晰飽滿,無聲地彰顯着它主人養尊處優的身份。
宋三掀起眼皮向上看去。
卻見對面這人青天白日的戴着個鬥笠,将臉遮了大半,隻露出半截尖尖的下巴。
苞米茬有些剮嗓子,惹得人忍不住咳了幾聲。
“鬥笠男子”反應極快地拾起桌面的水壺,倒了杯水遞了過來。
宋三垂眸看着水杯,并不接過,靜峙片刻後,仰頭喝掉碗中剩餘的稀飯,鼓着面頰撂下空碗,幾步作一步離開了桌子。
而那道探究的視線糾纏着,如有實質地黏在後背上,叫人如何也掙脫不掉。
少頃,有腳步聲跟了上來。
腳跟落地,聲音沉穩而有節律,不近不遠地跟在身後。
上了樓,回了自己的房間,宋三|反手将門栓了起來,盯着門外的人影緩緩靠近。
“咚咚——”
男子頗有禮貌地叩響門扉。
不等他開口,宋三壓低嗓音道:“顧府一别,已是錢貨兩迄,再無瓜葛,顧少爺何故糾纏至此?”
“呀。”門外響起顧連舟訝異的低呼,“師兄慧眼如炬,竟一眼識破了某的僞裝。”
宋三閉了閉眼睛,咬牙道:“整個驿站,怕是再找不出如顧少爺這般精心打扮的人了。”
顧連舟不解:“有麼?”
他分明已換了身天青色棉袍,連大氅都不披了,哪裡就惹眼了。
再者,他戴着鬥笠,已将面容遮去九分……
“還有你那副鬥笠,我都不想說。”宋三恨鐵不成鋼道:“若是顧家人有心捉你回去,隻需在大堂内掃一眼,便可将你找出。”
顧連舟默了一瞬,而後笑道:“師兄說得對,是我思慮不周,裝扮馬虎了。”
她是這個意思麼?!
宋三對着這塊黏上來的牛皮糖避之不及,“顧少爺,如今你偷跑出來,身後定有顧家人追捕,宋某有心無力,無法與你結伴同行,煩請放過。”
顧連舟當即表示理解:“那,那我遠遠地跟着,可好?”
這不還是一回事麼?
宋三嘴角抽了抽,連聲音都洩了氣,“你何故一直跟着我?”
莫不是她前世觸犯了天條,上天降下她的克星克她來了?
顧少爺遲疑道:“說來話長。”
“那你就長話短說。”話音落下,宋三扯開門闩,将人拉進屋裡。
身形颀長的男人踉跄着進了屋子,還未開口說話,便叫人摁在椅子上,再擡頭,便見宋三站在逆光處,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警告道:“低聲些,莫叫旁人聽了去,還有,我放你進來并非結盟的意思,你且斟酌着說。”
帽檐下的眼睛一亮。
顧連舟心道,宋師兄到底是心軟,怕他在外頭凍着,這便放他進來了。
如此感激着,嘴上自然揀中聽的話講,“師兄教訓得是,是我疏忽大意了。”
“師兄有所不知,自上次蘇醒後,我便看見了一些不幹淨的東西,最近這症狀似乎愈來愈重,想來是元月将至,師父為我設下的禁制有所松動的緣故。”
宋三了然:“應是如此。”
而後,她便反應過來,“你是想借我之手替你穩固禁制?”
“不。”顧連舟搖頭道:“師父曾說過,封印術法并非長久之計,除非剜目,否則無法根除。何況我如今長了年歲,不似孩提時那般怯懦,陰陽眼也沒那麼可怕了。”
“看見妖邪倒也不打緊,隻是那妖邪似乎盯上了我,竟尾随我出了淮都……”
這說法倒是新鮮。
宋三登時來了興緻,“一地水土養一地的妖邪,又不是怨靈,哪有跟着人出遠門的妖邪?何況我前不久才替你驅散那夢妖……等等。”
莫不是别的妖?
迎着顧少爺新奇的目光,宋三解下那隻礙事的鬥笠,繼而緩緩彎下脊背,在距離他鼻尖一寸處停了下來。
顧連舟當即屏住呼吸,一對食指在衣袖下無措地攪在了一處。
離得近了,他便一動也不敢動,隻怔怔地看着師兄的眼睛。
師兄生得秀氣,眉目清俊,行走江湖卻未經風霜,迎着晨光甚至可以看清他面頰上淺淺的絨毛,像顆嫩生生的水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