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氣極,怒斥道:“把人給我吐出來!”
話音将落,人已腳尖點地,飛身上前。
剛吞了人的夢妖行動有些遲緩,尚未反應過來,便叫宋三翻身騎上了脖頸,原本纖弱易折的“女人”登時将身軀膨脹至原本的數倍大。
宋三見狀不對,借力撐了一把,向後翻轉落地。
再擡眼,卻見夢妖已變幻作十餘丈高,頃刻間便将連廊掀飛。
黑暗之中,妖物睜開猩紅雙眼,睨了眼身下渺如蝼蟻的人類。
“嗤。”
它不屑地發出怪異的笑聲。
“嗤——”
“噗嗤嗤————”
“嘔——”
宋三唇角微抽。
這妖有毛病罷?
聽它接連嘔了好些聲,宋三的神情由嫌棄,逐漸變成困惑。
眼看着夢妖聳動身軀,猛然吐出一團巨大的青灰色煙團,宋三不可置信地睜圓了眼睛。
包裹着男人的煙團掉落在地,發出“砰”的響動,經雨水沖刷,煙霧散去,隻見顧連舟面朝下方,全須全尾地趴在地上。
宋三大喜過望——好一個顧連舟,難吃到連妖怪都不吃!
她當機立斷地一個箭步跨上前去,将顧大少爺拖回身邊。
夢妖哪受過這種委屈,但見它不甘心地仰天長嘯,揮舞雙臂胡亂擊打四周的建築,直将這方天地攪得變形。
幻境隐隐有崩塌之勢。
磚塊瓦礫撲簌簌往下掉落,混雜着雨水,彙成泥漿,幾乎将二人掩埋。
宋三忙往後退去。
在夢妖所編織的幻境中,若是受傷了,那人的元神亦會受傷,若是傷得狠了,怕會落個癡傻的病症。
混亂之中,夢妖好似終于清醒過來,黑漆漆的雙目筆直地看向宋三。
它當是氣極了,掀起氣浪,攪動天地間的雨水向宋三潑去,連同一旁匍匐在地的顧連舟也沒放過,直把人摔進泥塘之中。
事畢,仍未解氣,搬起倒塌的建築廢墟一股腦往二人身上扔去。
宋三迅速捏碎防身符,淡淡金光展開,勉強将她護在其中。
可面對夢妖的怒火,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鋒利的木屑從額頭自上而下,劃破皮膚,銳利的疼痛逼得宋三更清醒了幾分。
在妖物的地界,他們不占上風。
而眼下離開幻境的唯一辦法……仍在顧連舟身上。
溫熱的血液沿着臉側一路往下,滑過脖頸,濡濕衣襟。
宋三吸了吸鼻子,擡頭尋找顧連舟的蹤迹。
豆大的雨滴不遺餘力地砸在臉上,她費力地睜大眼睛,艱難地搜尋男人的身影。
好在她運氣還不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發現了了與泥漿混作一團的顧連舟。
他的狀況似乎要比自己糟糕多了,一塊寬大的木闆正壓在他的脊背之上。
宋三撐地站起身,往前疾步奔走。
她瞥了眼發狂的夢妖,勉強躲過空中襲來的磚石,踉跄着撲倒在地,使勁把那木闆掀開,将底下半死不活的顧連舟翻過身來。
待看清了他的模樣,宋三當即倒吸一口涼氣——泥漿幾乎要将這人的五竅填滿,若換做一般人,怕不是早早下去見了閻王。
宋三卷起袖子,草草抹去顧連舟臉上的泥污,繼而掄圓了胳膊,照着那張俊秀的臉上左右開弓,“顧連舟,醒醒!”
不知扇了幾巴掌,直到宋三覺得自己的手心痛得發麻,痛得好似火燒。
男人的眼睫顫動,俄爾緩緩掀開眼皮,與一隻高高揚起在半空的手打了個照面。
那手似乎帶着風,夾着雨,直沖他而來。
“醒醒!”
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驟然放大,伴随着響亮的耳光與耳膜嗡鳴,無限延長。
顧連舟确信,他聾了一瞬。
宋三蜷起手,下意識搓了搓火辣辣的手心,目光落在男人沁了血的臉頰上,發出短暫的疑惑,“嗯?”
醒了?
餘光裡,一塊巨大的黑影向她襲來,宋三摟住顧連舟的肩膀,貼地一滾,後背卻遭磚石撞擊。
身體裡響起清晰的骨頭的斷裂之聲。
疼。
即便在夢妖幻境裡仍疼得要命。
喉頭一陣腥甜,溫熱的血液湧上喉管,宋三傾身啐了一口,随手擦去唇邊的血污,洩了氣般,翻身摔進泥水之中。
她盯着灰暗的天空看了一會兒,擡手伸進袖袋,費力地摸索半天,掏出一件物什遞給顧連舟,吃力道:“拿着,你弟給的。”
顧連舟垂眼看着橫在鼻子下的棍狀物,腦中懵懂,卻下意識地伸手接過。
這應該是把刀,刀身很窄,刀鋒已被磨鈍,邊緣打卷。
刀把是櫻桃木做的,其上刻了一行爬蟲似的小字。
顧連舟眨了眨眼,聲音沙啞地念道:“少炀贈阿兄,天熙……三年。”
宋三閉上眼,輕聲應和:“對,就是你的好弟弟,顧少炀。”
許我百兩白銀的顧少炀。
“就是他,求我帶你出去,隻是眼下……怕是難了。”氣血翻湧,宋三摁着肩頭,又咳出一口鮮血來,想到那空口允諾的百兩銀子,隻覺更痛。
天神菩薩,她該加價的。
待她出去,待她出去……
雨勢漸收,風聲也不那麼喧嚣了。
宋三半阖着眼,看見男人模糊的身影緩緩站起,站定,握着那把磨鈍了的刻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宋三頓時被吓精神了。
她屈肘撐起上半身,看着不遠處的顧連舟對着幾層樓高的夢妖比劃着小刀。
扭曲的黑影在發出怪異的吼叫,似乎對這個貿然挑釁它的人類極為不滿。
而不自量力的顧連舟,一聲不吭地将刀送進夢妖的身體裡。
宋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還真是個莽夫啊。”
一股熱流湧出鼻腔,宋三下意識地仰頭,卻見天空被撕裂開來。
鮮血順着臉頰流進耳朵,她也懶得去擦,隻癡癡地看着金光自裂隙口迸出。
竟是雨過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