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賞青絲逶迤散開,軟倒在錦褥間,襟口露出的金針尾端猶自震顫。
她緩緩睜眼:“阿姐。阿姐,我隻是想,想嫁給言郎,我已經與他說好了。太子他自小便被丢在北翟,此人陰鸷之極,無用之極……我不想做什麼太子妃,也不想去北翟……為何爹爹他、他要以阮氏全族人的性命來威脅我……”
阮雲替她擦拭了嘴角的黑血:“勿多思,你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一切有我。”
阮賞細弱的手中緩緩拿出一塊雲形玉佩遞給阮雲。
阮雲一眼便認出了那玉佩是當年自己被送往尼姑庵之前給賞兒的“護身符”。
阮賞道:“阿姐,請你找、找機會幫我把這個交給言郎,一定要告訴他,我沒有負他。”
阮雲點頭,旋即吩咐道:“阿青!”
檐角銅鈴震顫,蒼青短打的少年已如鬼魅般掠至屋内。
他單膝點地道:“樓主。”
“将二小姐送進送藥師谷雲韶院西廂,由白芷、三七每日卯時替賞兒灌下三合湯。餘者近西廂房三丈者——斬足!”
“是。”
紅袖一聽藥師谷三字,忽然神情一滞——那可是醫毒難分的藥師谷啊!聽說當年全南境的将士和百姓都是死于藥師谷傳人之手……
難道大小姐她竟然是、是……藥師谷的人?!
眼見着阿青要将阮賞帶走,紅袖上前就去拽阿青的腿:“大小姐,不麻煩您了,紅袖會照顧好小姐的。”
阮雲挑眉:“照顧?在你們的照顧之下,賞兒可是幾乎沒有活頭了。”
“可是……”
阮雲抱拳于胸,雙目看着窗外,目光深遠而悠長:“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她微一停頓,轉身垂眸看着紅袖,“但如果有人告訴你,此時的賞兒,隻有砒霜能救她的命,你覺得該不該給她一試?”
紅袖似乎聽明白了——對小姐來說,抱有希望總比等死要強:“大小姐,紅袖以後都聽你的。”
阮雲挑眉:“好,我問你,賞兒要嫁給太子之事,你知道多少?為何尚書大人非要賞兒嫁給太子不可?”
紅袖道:“這事是一個月前才說起的,應該也不是尚書大人的注意,是夫人的主意。尚書大人聽罷覺得太子雖在北翟為質,好歹還戴着太子的帽子,小姐嫁給他也不算虧。”
“這事是你自己想的,還是聽說的?”
“是聽夫人身邊的丫鬟說起的。”想了想,紅袖又道,“夫人上月召見過一批人,那些人康國打扮,卻不太開口說話……哦對了,他們擡着的箱子上,有一個狼頭,就是小姐肩膀上的那個!”
阮雲瞳孔一縮——原來如此。
……
燭火在她眉間投下細碎金影,阮雲貼上了人皮面具,素衣未褪便罩上金絲鸾紋嫁衣。
玉簪堪堪绾住半散雲鬓,九鳳銜珠鎏金冠垂下的流蘇搖曳生香。
阿青喉結滾動,想了想,還是問道:“谷主這鳳冠霞帔難不成是要……”
阮雲對着銅鏡看了看身後的阿青:“自然是要解阮府之困,嫁給太子江璟宸了。”
阿青下意識的不信——谷會為了解阮府之困,嫁給一個完全沒見過的人?
并且如二小姐所說,那人陰鸷之極、無用之極。
正想着,幾人忽聽得外頭尖銳的聲音響起。
“阮尚書,吉時已到,咱們還走不走?您給我個準信。若是不走,我便回宮複命去了……”
“可以走了。”
衆人望去,隻見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鳳冠霞帔,款款走出。
阮雲擡眸望着在場的衆人,一刹那,滿室紅綢忽如戰旗獵獵翻湧。
素衣未掩的腰封勒出寒梅傲骨,金線牡丹卻在她眼尾綻開血色豔光。
滿堂賓客俱屏了呼吸。
那分明是寒潭映月的沉靜,偏生讓人想起上古神兵出鞘的嗡鳴——三分是九霄玄女拈花的慈悲,七分像修羅戰場飲血的利刃。
阮家将要出閣的嫡女,竟是如此——氣度超然。
“這便是那傳聞中要私奔的阮氏女?怕是看錯了吧!”
“哪裡有半點想不通的樣子?謠言是誰傳的?”
觀禮的宗婦們攥緊了帕子,忽覺後脊生寒——什麼市井趣聞,那分明是上過修羅場才有的煞氣。
同樣熱鬧的還有阮府斜對面的茶樓。
兩名衣着光鮮的男子正伸長了脖子看着阮府出來的姑娘。
“可惜了,如此氣度的女兒,竟然要許配給一個陰鸷且無用的男人。”其中一名男子感慨道。
另一名同行的男子下意識捂住了他的嘴:“……噓,小聲點,你知道她要嫁的是誰還敢如此口不擇言,也不怕掉腦袋!”
隔壁桌靠窗的位置,一個戴着面具、身着玄衣的男子飲了一口茶,雙眸卻看向阮府。
雖看不出此人是誰,但幾位結伴飲茶的高門貴女還是注意到了他,在一旁桌上小聲嘀咕。
“諸位且看那郎君的手,真真是玉筍新裁,冰魄雕成似的。”
“何止是手,這般鶴立雪原的氣度,倒叫我想起前日父親新得的顧恺之畫作,那洛神賦裡的馮虛公子怕也不過如此。”
“快瞧他飲茶的模樣!《詩經》裡說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錫’,竟活脫脫在眼前了。”
“方才他喉結微動時,倒像咱們園中那株老梅飲了霜露,分明是極清冷的物什,偏教人看得心尖發燙……”
衆人漲紅了臉,正在羞赧之時,忽聽那人指節叩擊案幾的節奏變化。
原是阮府朱門洞開,喜轎金簾晃動的流蘇映入他面具眼洞——那如深潭般沉靜的眸子眸子瞬時漫過血色,卻在垂眸飲茶的刹那複歸寒潭靜水。
衆人深吸一口氣——好一個氣度不凡、淵渟嶽峙的男子,京都似乎沒見過這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