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換了騎射裝束,穿過回廊,擊鞠場建在一片樹叢之中,日頭落在樹梢上,金光零碎,春意盎然,場邊坐了衆多觀戰者,助威喝彩聲此起彼伏,馬聲嘶鳴不斷,樂坊奏起破陣曲,锵锵铮铮,戰鼓擂擂。
勳貴子弟位侍一邊,沈聽祈與朱湜也在其中,揮舞球杆,練習熱身,朱湜朝她含笑颔首,沈聽祈瞥了沈聽珠一眼,卻是立刻避開。
沈聽珠一身雀頭青襕袍,腳穿長靴,紮起幞頭,容光煥發,雙眸炯炯,英氣十足,朝衆人一揖,方自坐下。
不想柳昭惜在旁“啧”了一聲,“沈四娘今日好雅興,方與朱家斷了親事…如今竟也毫不避嫌。”
話音未落,朱湜已然冷了臉色:“柳九娘,此前退婚乃我一人之過,誰若再拿此事編排小四,便是與我朱家作對!”
柳昭惜一張臉漲得通紅,正要發作,身旁公孫映瀾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沖沈聽珠招呼一聲。
董蒙士湊了過來,叫道:“沈四!”
沈聽珠瞧他半張臉纏着麻布,左臂用細布吊着,額角青腫未消,驚訝道:“你怎得弄成這般模樣了?”
董蒙士讪讪笑兩聲,“昨日狩獵,那馬突然發癫,把我甩下來了。”
兩人在一處說了幾句,這時皇帝正與大酆使臣坐于北面高台上談論國事,場上趙玉琮和晉王各領一隊神策軍,正在分隊比賽,兩隊臂上系着不同顔色的綢帶,趙玉琮一隊為朱紅,晉王一對為靛藍。
遙遙可見——趙玉琮策馬馳驅了幾個回合,春風拂過他額前的碎發,恣意不羁,他持偃月球杖,一擊打了球子,風回電激,運球于空中,連擊幾次,一個大打擊過鞠門。
場邊喝彩聲陣陣,趙玉琮張狂倨傲,躍下馬來,侍女送來面巾,擡手為他淨面,他揮退去了,自己拿了軟巾拭汗。
晉王打了一個回旋,笑罵:“好你個潑皮頑猴趙濉恕,每你上場,大家誰也打不上勁。”
皇三子趙明赦,二十三歲,少年英才,英姿勃發,生母是寵冠後宮的梅貴妃,五年前出宮立府,封晉王。
趙玉琮揚杆一笑,“願賭服輸,十壇醉裡紅,可别少了啊。”
“如此佳釀,便宜你小子了!來,再打一場!”晉王八字眉一展,笑道。
二人飛上馬,馳了一圈,不想中場轉上一個小娘子來叫道:“趙濉恕,有沒有膽量和我打一場?”
沈聽珠看這小娘子,身着胡服,腰懸彎刀,英姿飒爽,氣勢迫人,一雙眸子黑瞋瞋亮着,好不俊俏,不由問道:“師父,這是誰家的娘子?”
渚晏附耳低言:“她是大酆公主萬俟珺,大酆女帝的第七女,極得寵愛,聽聞她性情豪爽,骁勇善戰,騎射了得,這次她随大酆使臣入朝,關乎兩國大事,至關重要。”
沈聽珠訝然,定了神看——若說沈聽娩清雅如夏荷,高瓊貞明豔如芍藥,這大酆公主便好似生長在懸崖上的凜冽玫瑰,野性傲然,不讓須眉。
晉王微微一笑,“公主有所不知,在京阙,濉恕的騎射馬術數第一,至今難逢敵手。”
“晉王這是小看我?趙濉恕,就說你敢不敢比。”萬俟珺挑釁道:“不會是,怕輸了丢人?”
趙玉琮眉棱骨一挑,“有何不敢?”
晉王冁然,“濉恕,公主遠道而來,你不得讓讓?”
趙玉琮放聲大笑,“不讓——!”
萬俟珺“哼”了一聲,“趙濉恕,你夠膽!今日我們換個有趣的玩法——抽花簽定人。公平起見,除你我二人,晉王以及其餘七人,花簽決定,你紅我青,全憑運氣,如何?”
趙玉琮得趣道:“有意思!拿何做彩頭?”
萬俟珺拍了拍手,侍從牽來一匹體形健壯的駿馬,隻瞧它通體烏黑發亮,四蹄沒有雜色,白得賽雪,左右顧盼,威風凜凜,神駿非凡。
“我們大酆的名馬——追風,烏雲蓋雪,十年難出一匹,号稱:‘日行千裡,翻山涉水,如履平地’,趙濉恕,夠不夠誠意?”
趙玉琮眼神一亮,少年意氣飛揚,不藏半分,“真是一匹好馬!公主——請!”
*
日頭似火,驕陽灑在追雲的背上,它逆光站着,毛皮油亮,身姿結實優雅,長長的鬃毛披散下來,追雲揚揚頭,絲絲金色光線落在它的鼻頭,飄揚馬尾,霸道彪悍。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内侍取了漆蓋,除董蒙士負傷,渚晏年歲大不參加,餘下一衆人依次抽簽。
晉王随手一拈,得一青簽,沈聽祈方伸手,柳昭惜卻突然按住簽筒,笑吟吟道:“沈三郎且慢,這簽筒須得搖勻了再抽。”口中說着,袖中手指卻借着晃動簽筒的掩護,快速将幾支做了特殊記号的花簽翻到了易抽取的位置。
沈聽祈不疑有他,随手一抽,一張青簽。
輪到沈聽珠,她進退兩難,若不抽,是駁了大酆公主的臉面,若抽……沈聽珠為難道:“中官,我不會騎馬,可以…不拿嗎?
内侍躬身賠笑:“沈四娘,這是大酆公主的吩咐,小人也做不得主。”
柳昭惜見狀,忙湊到公孫映瀾耳邊,掩嘴竊笑:“餘下我與那沈四娘尚未抽簽,我已做了手腳,她若伸手,保管叫她下不來台!”“說罷,眼中閃過狡黠,又壓低聲音:“她不會騎馬,待會兒抽簽上場,少不得摔個嘴啃泥,平白惹人笑話!”
沈聽珠正急得手心冒汗,公孫映瀾卻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溫言哄道:“四娘别怕,不過抽支簽罷了。”說話間,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劃了幾下,正是抽簽筒花簽位置的暗語。
沈聽珠隻道她是好意提醒,心中一暖,定神去抽,一展開,隻見朱紅二字刺目。
柳昭惜得意忘形,一把抓出簽子,定睛一瞧,竟是青簽!她登時跺腳罵道:“怎會這樣,我明明都換過了……”
公孫映瀾急忙按住她,低聲道:“青簽也有青簽的好處。”
沈聽珠捏着紅簽,蓦然想起九年前歲寒隆冬,那年鵝毛大雪紛揚落下,壓彎挺直的青竹,文人詩客燃起火盆,溫上一壺熱酒,倚坐在廊下作詩看雪。
京阙白茫茫一片,世間萬物沉寂,行人也停步觀雪,城外銀沉湖被冰雪覆蓋,幾匹野馬卻在冰面上踏來踏去,沈聽珠被逼至湖中心,薄衫落雪,冰冷刺骨,她努力爬起身,又再次滑倒在冰面上。
楊子邈裹着厚厚的氅衣,慢悠悠騎在馬上,繞了幾圈,忽地揚起馬鞭,沖向沈聽珠,馬蹄踏來,一蹄踹倒她——沈聽珠額頭磕地,痛得哆嗦,又一下,堅硬的馬蹄踏在沈聽珠的手上,她一個沒忍住,痛叫出聲,楊子邈拍手大笑,嘴裡不幹不淨地罵着她。
驚懼之下,沈聽珠拔刀自保,楊子邈惡笑一聲,吹了聲口哨,幾匹野馬聽命,來回不停從沈聽珠身上踏過,她一人難敵,生生挨着,慌亂之中,刀刃不慎劃傷其中一匹野馬,馬兒受痛,發了怒,後蹄猛踹上她的心窩,沈聽珠雙手染血,飛摔在冰面上,半晌,再也起不來身。
“死了?”楊子邈踢了踢沈聽珠的臉,又招呼幾匹野馬過來吓唬她。
沈聽珠痛得縮起身子,耳邊全是野馬的吐氣聲,一氣一蹄,踏踏,蹬蹬。
舊事如寒氣掠來,盤在腦門,侵骨凜肌。沈聽珠一跤跌在座上,顫聲道:“我不…不敢騎馬……”
沈聽祈冷眼掃來,“你若是真的害怕,一開始則該退出,現在既抽了花簽,又在這裡裝腔什麼?……是想引得他人憐惜?大可不必!沈聽珠,收起你的心思,你這般扭扭捏捏,小家子的做派,隻會丢盡沈家的顔面!”
沈聽珠未答。朱湜卻嚴詞道:“三郎,小四是你的親妹妹,你說話怎可如此過分?”
沈聽祈胸腔悶着一口氣,不客氣道:“朱湜,我們沈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多嘴!說到過分,我可不如你,退婚認妹妹,呵!——你當我們沈家是什麼小門戶?誰稀罕認你這個兄長!”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