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兩年過去,這年靜甯二十一年,沈聽珠十五歲。
曆經幾度春秋,她刻苦攻讀各種孤本,又随渚晏遊覽山水,踏訪古迹,探掘秘域,所著《匠工古記·其一》熔古鑄今,語言凝練,廣為流傳。
其時正是三月開春,太皇太後七十大壽将至,沈聽珠依旨回京阙,于三月二十日進宮面聖。
三月頭上,朱老國公慶誕生辰,安排筵席,專請世交好友,朱老國公心愛瓷器,沈聽珠特燒了一件白瓷獅祝壽——這獅子釉色雪白,爪子下還卧着個刻壽字的如意,可謂是費盡了心思。
朱湜立在廊下,與沈聽珠并肩說話,遠遠看去,二人不分你我,看着倒有幾分般配。
隔席傳來環佩聲,公孫映瀾款步走近,問了一聲好,隻瞧她濃眉水杏,身姿豐滿,蓮花行步,行止有度,令人一見難忘,她出身揚州鹽商之家,家中排行第七,人稱公孫七娘,去年她父親捐了鴻胪寺主簿的官身,雖說門第不算清貴,但她舉止卻比尋常官宦小姐更添三分端雅,“沈四娘這手制瓷的本事,怕不是天上的神仙托生的?京阙最好的匠工師父,都不及四娘這般,随手便能燒出帶活氣的物件兒。”
沈聽珠忙斂衽見禮,面上泛起薄紅,“七娘折煞我了,不過是在窯裡熏染些時日,算不得什麼本事。”
公孫映瀾目光凝在沈聽珠鬓邊那支銀簪上,這銀簪是年初朱湜親自挑的款式,她指尖無意識地絞了下帕子,面上卻笑得更柔了,“四娘常年随渚匠工雲遊四方,可曾見過大酆窯的冰裂紋?去年我随父兄遊蒼山,偶然拾得半片殘瓷,那紋路竟像冬雪初融時的冰面,好看極了。”
“倒是在婺州舊窯址見過類似紋路。聽說大酆窯以‘雨過天青’釉色聞名,可惜始終無緣得見整器。”
“可惜。”公孫映瀾從袖中取出一本古籍,“前些日子聽二郎說四娘想尋一本《工錄》,恰好我家商船從揚州捎來坊刻本,四娘或可一觀。”
朱湜淡淡颔首:“有勞七娘費心。”
酒過三巡,朱老國公将朱湜喚至廊下,低聲道:“二郎,四娘品性端方,又得渚匠工真傳,你們自小相識,總強過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陌路夫妻。”
原來老國公今日見沈聽珠所贈瓷獅精巧非常,又見二人舉止親昵,早将這對小兒女的情分錯會了七分。
朱湜正要分辯,卻見公孫映瀾的侍女捧着錦盒前來,稱是自家娘子的壽禮,打開但見十二枚青瓷茶盞,盞底以金粉細描老國公的表字,釉色勻淨如春水初融。
朱老國公連聲稱好,“公孫家的小娘子倒是個有心的。”
三日後,朱府媒人擡了聘禮上門提親,卻讓沈氏族老犯了難——朱湜是一個頂好的端正君子,今年方升任了大理寺寺丞一職,庸中佼佼,無可挑剔,但沈聽珠十歲拜入渚晏門下,按規矩,婚姻大事須得師父首肯。
沈家族老躊躇再三,終是修書一封快馬送往渚晏處。
五日後渚晏回信,素白信箋上寥寥數行字,“小四年已及笄,朱家門風清正,賢侄為人端方,這門親事,老夫準了。”
卻說公孫映瀾正在閨房裡臨帖,貼身侍女碧婵匆匆推門而入,“娘子,不好了!渚匠工回信應了親,今兒個一早,聘禮全擡去沈府了!”
窗外春風掠過桃花樹,一片花瓣落在她未寫完的字帖上,恰好覆住“佳偶”二字的最後一筆,公孫映瀾盯着宣紙上未幹的墨迹,思量道:“渚匠工……如何就應了?”
三月二十日,沈聽珠第二次進宮,仍是走側門進,下了轎子,跟着内侍行走,皇帝正在禦居園垂釣,禦居園地處太極殿往北一處園中,内修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湖,夏日時節,最宜避暑乘涼,皇帝閑暇之時,喜在禦居園歇息。
沈聽珠跟着内侍過了東直門,遠遠聽見一内侍喝道:“避——”幾道人影擡着儀輿而來,沈聽珠忙垂下頭,與内侍退避宮牆兩側,侍立而站。
隻見一衆宮人擡着賢妃狄琴過去,她高坐在儀輿上,笑語不斷,趙玉琮在她身側不知說了何話,招得她連連笑聲,“你這小猢狲,真是越大越頑皮了……”
如今趙玉琮已是十七歲的年紀,豐神俊朗,氣宇軒昂,眉梢風流貴氣,他像一把開刃的金刀,正是頭角峥嵘時,從軍幾年,他行步間,不乏多了幾分“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肅殺之姿。
而今京阙口口相傳乃是趙玉琮從軍四載,一路從普通軍士升任為小将軍的卓著功績,尤是靜甯十九年,青州司馬黨犯亂,十五歲的趙玉琮帶三萬虎贲軍斬殺反賊頭領司馬炳,枭首示衆三日,又一路向東平定兖州、堰州賊亂,名動天下,聖上親賜名号:符臨将軍。
符臨,福臨也。
大胤諸王之子中,單他一人風頭最盛。
趙玉琮眸子不經意掃過沈聽珠,她立在一側,始終垂着頭,他隻看了一眼,便移了開,腳步不停,與她擦肩而過,一步之隔,卻似從未相識。
沈聽珠心中落寞片刻,卻也清楚明白,他已不是那個在雪夜裡,與她吃肉舞劍,攀高摘花燈的兒郎,更不是黑夜之中,一直護在她身前的趙玉琮,如今的他是少年将軍、天潢貴胄,更是大胤未來的親王。
當年離别匆促又悲痛,情之一字,還未參破,便似那夜摔碎的花燈一般戛然而止,以至于後來沈聽珠年歲愈長,愈無法說清那夜少女悸動的小心思。
現下遇見趙玉琮的這一瞬,心頭的震蕩,卻打得她措手不及。
沈聽珠擡頭,儀輿已遠去,隻聽得賢妃幾聲,“這次陛下議定了你的側妃……”她收斂情緒,繼續跟着内侍行走。
不多時,行至禦居園側門,内侍退之,沈聽珠福一禮,由另一内侍引着進了禦居園,她穿過一道竹林,往西走進一個亭中,皇帝正倚坐在竹椅上,阖上眼睛,悠然垂釣碧溪上,沈聽珠先前一步,跪地行三跪九叩大禮,“臣女沈聽珠叩見陛下。”
皇帝睜開眼眸,一雙眸子精光四射,他時年五十一歲,已過天命之年,精神矍铄,面容清癯,虎視鷹揚,留着三绺髭髯,頭上一頂折上巾,紫色绫袍,腰系九環玉帶,今朝一眼,恐驚天上人。
他動了動身子,擡了下魚竿,道:“今一日未上魚,你沒口福,吃不到鮮嫩的小魚了。”皇帝眯了眯眼,“五年不見,你倒長大不少,說說,這幾年渚晏教了你多少東西?”
沈聽珠恭敬回道:“回陛下,師父教了臣女百工六藝,另制鐵、工造、制圖修器等技藝,臣女也略有所通。”
皇帝略點了點頭,輕拿起案上放着的奏折,意味深長道:“聽說你在衡陽郡一帶很是出名,去年黃河水患,沈四娘幫災戶修建房屋,改良制造,衡陽郡百姓盛贊,你說,朕該賞你些什麼?”
沈聽珠沉吟道:“臣女身為渚匠工之徒,學有所成,所做之事,皆出于本心,不應求任何賞賜,才能仰答天恩,若求一賞,太皇太後大壽将至,臣女若能燒出一件驚世之作,陛下可否将珍藏的《高逸圖》賞給臣女?”
“隻這一個賞賜?”